再过不久,便要入宫遴选琴师。萧震本有意让两个星宿公子,鬼星与翼星,同时护卫牧荆入宫。
但一想到鬼星银眸实在过于引人注目,萧震便改了主意,仅让翼星同行。翼星虽武功远比不上鬼星,但到底懂琴。万一要校音,补漆,甚或是弦断,有人搭把手。
于是临行前,鬼星要牧荆来汲古阁。牧荆只身前来时,已整装完毕。
一身轻萝薄衣,站在窗旁静静不动,抖碎的光线透过窗孔,打在她袅娜纤细的身躯上。空气中数不尽的细尘,如蜉蝣般,在她身边无边无际地漂浮。
鬼星恍神地瞧了一会,轻声道: “伸出手来。”
牧荆乖乖照做。这段时日,牧荆已不那么害怕鬼星。他在牧荆心中仍就是个危险人物,但牧荆有种直觉,鬼星不会轻易伤害她。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冰冷又坚硬的物件,搁在掌中。
鬼星口气慎重 : “这把琴轸钥,从前师晓元随身携带,拿来调音,比起翼星给你的那把,更相容,拿去。”
牧荆收下,淡笑道 : ”师晓元的琴,自然得配师晓元的琴轸钥。”
鬼星:“你不问我,怎么会有师晓元的私人物品?”
牧荆不置可否 :“鬼星大人想说,自会与我说。若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鬼星顿了下,望进牧荆的珠眸,依然湛亮,清澈得如水中明珠。若不是亲眼盯着她喝下盲药,他几乎不能相信,这双珠眸已然不能视物。
鬼星若有所思 :“你倒是顺其自然。”
牧荆摩娑了下琴轸钥,没有应声。
鬼星又道: “那我就再多嘴一句,宫里有日月堂的奸细,自己万事小心。”
日月堂是星宿堂的死对头,另一个暗谍组织,至今不知谁是其堂主,行事绝对的神秘。不仅如此,日月堂的堂主,武功高深,与萧震不遑多让。
牧荆于是微微一笑。一个做奸细的,要她这个奸细,小心别的奸细。鬼星的话当然没有错,但她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很有趣。
牧荆 : “想来,宫里也有星宿堂安插的人马,我自会看着办。”
鬼星: “不错,但戟王多疑,星宿堂的人进不去戟王宫殿。”
也就是说,戟王在他自己的宫殿中,对她干嘛,星宿堂护不住她。
牧荆不怎么担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戟王大不了,顶多就是来荤的,那我就也……顺其自然,从了便是。”
当然,若戟王拆穿她身分,便另当别论了。但这机率微乎其微,暂且不要太过担心。这么琢磨的时候,鬼星低哑的嗓音在牧荆耳边乍起。
“那便,就此别过。”
那一瞬间,牧荆恍然发现,汲古阁中,只剩下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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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木槿与翼星,萧震另派两名身手高超的暗谍,假扮成家丁的模样,一路跟随着牧荆的马车。一切就绪后,木槿张开双臂,笑靥张扬 : “各位,咱们出发。”
之后,木槿搀着牧荆上马车,翼星殿后。木槿上车后帮牧荆卸下绸缎披风,拉帘扑垫,递茶水打打扇。实实在在的婢女模样了。
其实木槿本来是忌妒牧荆的,但这阵子看牧荆为了任务弄瞎眼,日子过得憋闷,不能自立,根本半个废人。
木槿便释怀了。少了比较心,木槿对牧荆逐渐热络起来。
至于翼星,则坐在马车前首。
那日过后,翼星与牧荆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
牧荆将脸对着窗外时,隐隐不自在。
她有股奇异的直觉,翼星躲在黑暗处,不怀好意地意淫。
幸亏有个心思不细的木槿卡中间,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尴尬,这段路才走得不无趣。
木槿喳呼一路,看什么都新鲜。
到末了,牧荆竟习惯了。
牧荆一面听,一面回想,这条到皇宫的路,依稀记得,是个繁花盛开的。
往常斜雨打在灰瓦白墙上,朦朦胧的,晕淡淡的,三两行人走在湿雨中,都走糊了。
进宫之后,风景便完全不同了。宫中的女人,华贵金丽,即便下雨,也淋得气派从容。牧荆这么幻想的时候,木槿却忽然安静下来。
木槿:"小姐,这应该便是,皇宫了吧。"
牧荆本来慵懒倚在垫上的身子,略直起。有名小黄门已在宫门口。
翼星这只狐狸,机巧俐落,跃下马车,朝着小黄门做揖。小黄门弌了眼马车上的女子,她头戴帏帽,面目不清,
却还是放马车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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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宫廷应聘的琴师,在偌大的广场上一字排开。第一轮甄选刚结束,九成琴师落马,余下一成,尚有十来个。此时已近昏时。琴师们有的抹汗,有的,渴得灌下几壶茶水。
因为,他们已经苦候戟王五个时辰。
初夏的雨降不下来时,空气发闷,让人又热又倦。牧荆能感应到,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焦躁。被迫跟着久候的,是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第一轮筛选结果,由她定下。
她的脸色很难看。
早先木槿已在牧荆耳边,悄悄传递过情报,那中年女人是陛下嫔妃之一刘贵妃。据星宿堂的消息来源,刘贵妃是此次甄选的幕后推手。甄选琴师的主意是她提出的。
只不过太乐府的主事毕竟是戟王,最终得由戟王决定谁能留下来。
刘贵妃端庄贤淑,深受陛下宠爱,她诞下一位皇子,排行老四,是为四皇子多年来。圣眷不衰。可以说,刘贵妃在后宫的地位,甚至高过皇后。
可这样位高权重的刘贵妃,也有特别气结的时候。比方说,当某个人迟到。
刘贵妃大声地喊:"都等了几个时辰了,三皇子怎还没来?"
现场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话。
刘贵妃扶额,差点没气急攻心:“难道没人告诉戟王,今天要甄选琴师吗?让这么多人等他,成何体统。”
宫人们纷纷跪倒。此时,又了个宫女,凑到刘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声音过小,牧荆听不见。幸亏木槿学过唇语,远远的,隐约能判断出些内容。槿假装帮牧荆擦汗,极小声地转述。
"三皇子正在气头上,说是昨晚陪侍女子发色不够黑,三皇子很不满意,没心情主持甄选,不来了,让贵妃您自个儿看着办。"
真是个任性的皇子,跟个孩子似的。
牧荆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了一阵后,却猛地顿住。一股怒意,悄然间浮上心头。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戟王是个无赖。风流没关系,但必须具备职业道德。无论前一夜多么奋力耕耘,该办正事的时候,还是得办正事。
牧荆深吸一口空气,心生一计
她侧身,悄声暗示木槿:"起风时,把我帏帽弄飞。"
木槿一点就通,不久后,老天爷果真很配合地起了阵风。
木槿手掌运气,在衣袖之下,悄悄以掌风顺势吹翻帏帽,如此一来,帏帽看起来便像是被风吹飞,而不是人力所为。
帷帽一离开牧荆的脸,便再也没有能遮住这张绝色的障碍物。
牧荆盘算着,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戟王若真如传闻那般喜爱美色,应会闻声而来。利用自己的皮相,牧荆不手软。
于是,在场的人,除了目盲的琴师,都看到一个飘逸绰约的女子。
几绺发丝垂在她雪白的脸颊,她随手轻拨至纤柔的颈项时,便有说不出的撩人。
最美的是那双眼眸,被她漫不经心地弹上一眼,心脏若有火苗窜烧,都不知道如何跳动了。
刘贵妃皱了皱眉,对侍女又吩咐几句,侍女便匆匆离去。又过了片刻,天色逐渐昏暗下去。青铜金漆宫灯已点亮,把整个广场照得通明。
正当所有人以为,此次的甄选即将流局时,忽然,人字形花文锦石上,却传来一阵疾速踏蹄声。那声音又急又猛,骑马之人用尽全力狂奔。
石板路本不是给马走的,上面站着好几排宫女与内侍。
于是马一来,他们惊慌失色,急忙着避开。推拉之间,或有人跌倒在地,或有人受伤唉叫,场面一阵混乱。
刘贵妃蹙眉,头皮简直要炸开,这三皇子真是令人头疼,一天到晚找事,是嫌她这个长辈太闲?
马蹄声越来越近,侍卫追上来。牧荆有种直觉,马似乎是冲着她,有股快要迎面撞上的惊悚。若是往常目力还在时,牧荆当然能分辨马离她多远。
可如今不过目盲一个月,她确实不能肯定。她极力忍住想逃走的冲动。一个长年习惯看不见的人,应该能精准判断,此刻该不该避开。
若她太早退避,会启人疑窦。若太晚,小命却不保。
可四周太过混乱,牧荆耳力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刘贵妃端不住娴雅名声,动怒开骂,宫女内侍们慌张尖叫,石板上传来侍卫奔走沉声。
牧荆不等了,宁可被怀疑,也不要冒着被马踢踩成肉泥的风险。就在她决定闪开时,马匹骤然停下来。
几乎是千钧一发,就停在她琴几二尺远的地方。
差那么一点!
于是,牧荆能听见马鼻孔喷气的声音。那气声又突兀又强烈,牧荆很勉强才能保持镇定。
马背上的高大男子,一身华锦,桀傲矜贵,绝艳冷漠,看着牧荆时,有些俾倪的意味。
牧荆自然浑然不觉,有个人正以把玩不恭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牧荆感觉木槿轻拉了下自己的宽袖,但木槿却断了气似地,安静的出奇。
牧荆奇怪地问:"木槿?你怎么了?"
木槿不敢回话。
四周一步一步地静了下来,然后,牧荆听见宫女与内侍们陆续跪倒。
"戟王殿下。"
原来是戟王,那个喜怒无常的戟王。
"都起。"那声音清朗沉稳,却有威严。
当牧荆缓缓起身,也欲跟着行礼时,却听见戟王开口。
“师家的大小姐,别来无恙?”
语句有礼,口气却听着漫不经心。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牧荆稍微曲腰,声音低而软:"戟王殿下,近来可好。"
戟王无视她端庄的行礼,却以一种轻挑的目光打量着她。之后,戟王俐落地回身下马。
翻身时,戟王精壮的身驱破击空气中的焦躁味,取而代之的,是宫女们几要望穿戟王的春意。
牧荆能感知到,男子的气息很近,她嗅得出一股调戏的意味。不过她早知戟王风流,并不在意。戟王若不风流,她还得替他操心。
戟王看着眼前的牧荆,她柔软招怜,却又穠华盛放,确实是世间少见的绝色。尤其是那双眼眸,清艳明亮,像被蕴养在深山泉瀑下的墨玉,富有灵气。
戟王看了她一会,淡淡地笑道:“往日我听你弹琴数次,竟不知你,竟是个瞎子。”
明明语气是那么平淡,出口却冰刀似的寒凉。说一个人看不见,那是陈述事实,可说一个人是个瞎子,那是轻视鄙夷。
戟王身为太乐府主事者,不会不懂琴师为何弄瞎眼。但以戟王的皇子身分,乐工在他眼里,恐怕都是取悦权贵的娼优。
于是,在场琴师,当场有几个愤而离席。刘贵妃险些失态,却又不好得罪一个皇子,只能不住地叹气。
翼星与木槿对视一眼,但此刻他们不是星宿堂的暗谍,只是地位卑下的奴仆,确实不能做什么。
至于牧荆,她完全没料到,戟王竟狂妄到这种程度。不过这样也好,竞争者少一半,戟王帮她大忙。只要合欢散到手,戟王就算叫她瘸子,她也能忍。
牧荆卑屈地道:"殿下,妾目盲实数不得已。待殿下听过妾弹琴…… "
牧荆却没机会把话说完。
因为,戟王忽地俯身,打断她,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足以令牧荆挣脱不开。牧荆全身略僵滞。
戟王嗓音低哑:“不必选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本王的琴师。"
牧荆肩头微松。
然后,挑剔矜贵的戟王,语气似冰,淡淡地吐出一句。
"以色侍人,琴艺不必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