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到骨子里的恶魔如何能上天堂?
他怎么配得上?
不如让高山继续做他的高山,让阴沟里的老鼠淹死在那冰冷的水牢里,抑或是放任那一具空洞的躯体,无知无觉地被污染侵袭,成为一个人人喊打、怨气积聚的中心——一位暴君。
因果伦常,报应虽迟但到。
这是他给自己施加的报应。他在赎罪。
或许是希望那冰凉刺骨的湖水能洗去他手上沾的鲜血,也或许是……为了死守最后那一片碎镜。
其实,他也摸不准自己的心理。
他到底是不想让“维尔赛思”拿到它,还是……那两个人?
可是,不论答案到底怎么样。到最后,几十年后,再真正见到“他”最后一面后。
他突然就释怀了。
好像这许多年不只是一场幻梦,只因他亲眼见到了他的一瞬动心。
看啊,他只是不通人情。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他才会迟钝地、不知不觉地在与他对视时流泪。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流泪。
这短短一生,能得到一位神明的真心,也算是值当了。
再说……
“顾栖”凭着最后那一点意识,借顾栖睁开了眼,目光宁静又透彻,好似盛下了江河湖海。
“因果伦常,生生不息。”
“我为执世主,世皆得其终。”
“赋应有之福祸,结世界之终焉。”
他其实,也本就是神。
只是到最后,才做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
……
神动了心,却是在与动心的对象见最后一面那一刻。
泪水和残破的灵魂一起,都湮没在沉寂的深海中。
叶祝能感觉到,灵魂又充盈了一点,心却空了一片。
只剩下眼角与喉底残余的酸涩,证明刚才的一切确实发生过。
他空茫地抬起眼,恰遥遥对上那另一人的视线。
可这猝不及防的一眼只停顿了一瞬,便散在了周围的嘈杂中。
“怎么回事……”
“他不是走了吗?!我们怎么还是出不去?”
“我……我怎么在消失?!”
一张张苍白浮肿的脸扭曲着,模糊不清的五官只剩下一张大张的嘴,和瞪得几乎要脱落眼眶的两只眼球。
顾栖移开目光,漠然看着周遭那一张张对他怒目而视的脸。
——我为执世主,世皆得其终。
那人和他一样,有“审判”的力量。
不过,刚才那一瞬,“顾栖”最后说的那仿佛使命宣言一般的几句话,让他显得更像一个……天理的执行者。
是他,让这些积压了几十年的东西在这一刹便要消散殆尽,让混乱归于宁静。
这便是因果之力。
他们本不应再停留此间,早在几十年前便应是他们的终结之时。
终结之际,总有不甘、怨恨与遗憾。可这一切,最后都将随着灵魂消逝散弥于无垠的宇宙中。
再以此情,汇入那储存人类诸多情感的炉子中,再不断赋予新一批灵魂以形体意识。
殒殁与新生,轮回交替,生生不息。
……
顾栖不知道为什么顷刻间脑中闪过了如此多的片段。
他感觉刚才那一瞬间,情感好像被剥离,只剩下无边的宁静与肃穆。
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尽的漩涡,一切存在的意义都被抹去,只剩下那所谓的“使命”。
这或许……就是神性。
这种感觉强大又深不见底,但……却令他潜意识感到有些反感。
“走了。”
他正出神,耳边突然响起模糊又熟悉的声音。
他抬了头,正好看见叶祝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明明在叫他,和他对上视线时,叶祝却还是明显偏了偏头,只露出半张面无表情的侧脸。
周边已经什么都不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只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湖。
顾栖慢慢靠近叶祝,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半挂在身上,裂口还染着浓艳的血迹。
“去找离晓,这么久了都没看到他……”
“怎么弄成这样?”顾栖打断了他,他皱眉上下扫了一眼叶祝身上的伤势,虽然大半已经愈合,但看着仍十分可怖。
刚才在冰水里泡麻了肢体,到现在身上才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感,像被刀刃割过一样。顾栖才发觉这是【共感】的作用。
叶祝没说话。
顾栖也没动作,就这样盯着他。
叶祝其实不大想说这些,对他来说这些都没什么大碍,说了也只是给人徒增烦恼。
不知为什么,他天生就比较抗痛。
曾经好像有个陪了他很久的人,一直说他“不心疼自己的身体”,一边说着一边还是每次都眼尖地发现他伤了哪,把他强按着休息,亲自照顾他直到完全痊愈。可实际上,他其实每次自己都没什么感觉,如果那人不说他可能都发现不了。
不过……那个人是谁呢?他好像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原世界的生活平淡又安宁,那个人可能也只是他那短暂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吧。
他本来不想说的,但一直被盯着,他也没法装作看不见。
叶祝轻叹了一口气,说:“被刚才那些东西逼的,血能让它们不死抓着我不放。”
“没什么事,自己用小刀割的,有分寸。”
顾栖顿了一下,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不说话了,瞥了一眼叶祝看起来有些肿胀的眼睛就垂下眼,转头径直往一个方向去了。
叶祝也不大自在,还在那种有些空茫的状态里。
但这种状况下,没有时间给他调整心情,维尔赛思和菲耶尔还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离晓也不见踪影。
他跟在顾栖后面,现在的湖水已经没了之前那种黏腻厚重的感觉,宁静透彻。
顾栖停在了那座未消失的棺椁前。
叶祝站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棺椁里面的正中心,躺着一枚闪着稀碎光芒的东西。
反射的光线被水纹搅得光怪陆离。
那是一枚碎镜片。
叶祝一怔,看到这东西,灵魂深处好像在与之共鸣。
顾栖捡起碎镜片,转过身定定看着叶祝,迟疑了一下,又牵起他的手,把碎镜片放在了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
叶祝缓缓收拢了掌心,碎镜片消失在手心。
镜片不仅储存了一份足以归复因果的力量,还储存着一股海啸一般汹涌沉重的情感。
他没敢抬头去与顾栖对视,只是仓促“嗯”了一声,硬生生转过话题。
“你知道离晓去哪了?”
顾栖自然看出他的欲盖弥彰。
不过他也在故作自然,耸耸肩道:“很遗憾,我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出去?”
“……”顾栖微妙地顿了一下。
叶祝:“?”
他刚才看顾栖那副样子,还以为他对当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原来可能真的只是他对这个副本始终就不甚在意。
突然,叶祝耳边响起嘈杂的电流声。
「系统维护进度:99%……维护完成。」
「通知:系统暂时恢复运营,现将依照正常流程将所有员工传送出【冰湖】,终点:魔术团休息室,空间跃迁倒计时:1分钟。」
顾栖“啧”了一声:“至少技术部还算靠谱。”
叶祝:“……”
他觉得他已经开始习惯顾栖时不时会不大靠谱的事实了。
既然系统回来了,他试图询问系统离晓的踪迹。
「很抱歉,员工离晓的信号暂时被未知来源阻断,无法恢复连接。」
叶祝皱起了眉,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离晓可能出事了。
###
“真巧,又见到你啦~小刺客……”
话音未落,银白长发被锋刃削去一缕。
菲耶尔眼睛都没眨一下,轻轻笑着扯了一下手上攥的链子,将那人拉到面前。
距离突然拉近,离晓感觉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是菲耶尔身上的,像某种异域的香料味。
“脾气还是这么爆,和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那人阴柔的声音就响在离晓耳侧,“真可爱。”
“菲耶尔!”离晓咬牙切齿,“给我,滚开!”
“呀,小狼狗,我最喜欢小狼狗了。”
菲耶尔慢慢收紧了链子,看离晓呼吸渐渐急促,面色慢慢因缺氧而泛红,脸上染上了一点扭曲的疯感,瞳孔也渐渐缩成了一条细线。
“你个……咳咳咳…变…咳咳……态!!”离晓呼吸困难,一个皮质的黑色项圈紧紧勒着他白皙的脖子,他从喉咙间榨出了几个字,眼睛还在狠狠瞪着他,活像要把他吞了。
链子又突然一松,菲耶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
离晓猛地撇过头挣开,大口呼吸着甘甜的空气,好像死过了一回一样。
“给我解开!”离晓死死瞪着他,“所以我说【十二席】里就你个变态最恶心,时不时就喜欢拉个空间恶心人。”
在梦空间里,梦主就是造物主。梦里的一切,只有梦主说了算。
梦主自然无法在梦里杀死一个人,但可以在梦里随意折磨一个人,只要他不醒来。
根据对这个人的了解,离晓丝毫不会怀疑,他已经靠梦空间办过了很多人。毕竟他有那种病。
他上次也被困过,没被办掉可能是因为最后系统看不下去拽他出来了。
但恶心劲到现在还没消下去。
菲耶尔低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开口。
“恭喜你,在我恶心的人里面,你是最特别的。”
一般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把人脱光了,那人也应该在狼狈不已地跪地求饶了。
但对这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菲耶尔却什么都没干。
他本不用在筹备最后的“狂欢”前耗费这一番力气,可奇怪的是,冥冥中好像自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他过来。
这时,他感应到了什么——他造的梦场好像破了。
“看来那边已经完事了。”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番出神,他忽然就有些没了精神,项圈与铁链渐渐消散。
他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勾唇看着离晓,身后出现了一道狭缝一样的黑色的门。
“那就……压轴表演见了。”
离晓只感到一阵晕眩,身处的空间一点点崩塌破碎,脑中响起断断续续的机械音,好像信号不良一样。
「……已成功连接员工离晓的意识,正在准备跃迁至:魔术团休息室,倒计时:5秒。」
恍惚间,离晓看见菲耶尔的脸一点点陷没在黑色的狭缝中,周遭是破碎的空间,头晕目眩间,菲耶尔好像在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他忽然心悸,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