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栖”不是上任统治者的亲生子嗣。
他是被偷偷收养来的。
但他却不能说和这位统治者毫无干系。
——因为他那位身为贵族一大势力的父亲,就是被那个疑心病重的老国王暗中处理掉的。
不过,他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一个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暗中背着统治者搞了不少小动作,就想等着有朝一日权势滔天,联合各方力量造反……统治者这么做好像也无可厚非。
他那个父亲,狄拉克,从小教他纵横的手段,又将自己残忍又极端理性的“优良品性”狠狠套在他身上,希望培养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疯子当继承人。
“顾栖”七岁那年,不过短短的一夜,他就从一个本就是黑色的噩梦,坠入到另一个深黑的噩梦。
他的父亲被暗杀,而母亲,本和父亲就是商业联姻,背后也有家族顶着,第二天就毫无留念地改嫁,撇清所有关系。
法庭之上,斩钉截铁,面无表情,死也不接受两个亲生儿子的抚养权,用她永远不会缺的钱财收买了法官,于是这场荒谬的判决竟真的如她所愿。
没错,他还有一个弟弟。
他的名字叫……
维尔赛思。
那时,维尔赛思不过五岁。
“顾栖”记得很清楚,那天下了场大雨,地上泥泞不堪。
他们赤着脚站在法院冰冷的长阶下,等待那个早已决定的结果。
一小时后,他沉默地任由幼小的孩子靠在他身上,由颠簸的马车载往孤儿院。
但到了孤儿院门口,变故发生了。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孤儿院前,一个十分高瘦、却穿着正装华服的中年人撑着伞走了下来,
那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过分瘦削的骨架上,显得有些古怪。
“你就是狄拉克的大儿子?”他俯下身看他,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看着十分勉强。
“顾栖”沉默地点了下头。
于是,他与维尔赛思就此分道扬镳。
他摇身一变,成了统治者的继承人。维尔赛思,则一个人被丢在了孤儿院,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至于为什么是他被收养,可能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他可以引导别人的命运发展。
这力量并非那么牢靠,但确实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他诅咒一个人倒霉,下一刻,那个人可能就会被绊倒或者被偷东西,各种不顺;他祝福一个人,那个人之后可能就会碰上好事情。
但这也不一定发生,可能因为他的力量微乎其微。
统治者不知怎么打探的消息,就知道了这个。
可事实上,单靠这力量他完全无法自保。
在他被收养后,迎来的只是更痛苦的黑暗漩涡。
统治者只想要一条听话的狗,而不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顾栖”从小就被派了一群人盯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别以为你这就飞黄腾达了,你只是一条卑微低下的野狗,需要被我们这些人天天看管驯化。”
“他的血永远都是低贱肮脏的,不过是陛下怕野狗来日成了食人骨髓的豺狼,才早日用绳子先把他牵住。”
王宫高层里无尽的流言,毫不避讳的恶言恶语,并没有如愿以偿驯化出一只俯首系颈、毫无反抗之力的家养宠物,反倒滋生出了一个更危险的造物。
野狗从不会被束缚,那些桎梏只会让他更疯。
他一直窥伺着时机,准备随时反咬一口。
他十六岁以后,那些曾侮辱、践踏他的人,无一落得好下场。
而他那位名义上的“养父”——统治者大人。
他从来就把“顾栖”当作一个调风水的玩物,时间久了,再也不怎么在意他。毕竟,在他面前,“顾栖”向来听话有数。
而实际上,其实就是他将消息透露给夏花的——那次魔术团变故幕后的真相。
但他仅仅提到了统治者干预的部分,并没有提到维尔赛思。
或许是出于对他这个弟弟的……共情吧。
他们同出自劣根,同流着那个“罪人”的血。
虽然分别时维尔赛思不过五岁,但“顾栖”已然可以看出他这个弟弟是什么性格。
要是让他做一个简单的评价,他只能说:太过贪心。
不过这个“贪心”的由头,却出自于患得患失。
他们的父亲说:“永远记住得不到的滋味,把它刻在骨子里,如此你们便拥有了成为野心家的潜力。”
“顾栖”对这些思想向来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他的弟弟不一样。
他们一直在失去,直到孑然一身,被送往孤儿院,维尔赛思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他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虽然不是那般脆弱的人,但他能理解这种感受。
不过他拥有自主权后,却从未想过要回去找维尔赛思,最多派过人去了解他的近况。
因为他知道,维尔赛思一定是恨他的。
自那辆华贵的马车将他带走的那一刻,他们就成了两路人。
不过,“顾栖”虽然自诩泥污中不甘被困束的野狗,已经沉沦、享受了黑暗,内心却也并不是一潭死水。
他的内心深处,有时候也会恐慌。
在某一个间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在慢慢变成另一个“狄拉克”。
他的父亲,也是条疯狗,不过和他不同,他更像是那种见谁咬谁、非要讨到点好处的恶狼。
但他一般不会轻易下死手,而只搜刮利益,因为杀人容易打草惊蛇。
但“顾栖”,早已暗中处理掉过不少切实的人命。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恶劣”几乎与父亲一脉相承,甚至更甚。
他有过片刻痛苦,但他慢慢发现,他早已习惯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周遭全是污秽黯色。阿谀奉承的伪善者,谎话连篇的动乱分子,野心勃勃的纵横家……
何不沉沦其中,成为更深黑的、能吞没所有这些污秽的深渊,就将这当作一个荒唐的梦?
他一直如此疯癫又善于自欺欺人,直到他看到了那场献给他的特殊的魔术表演。
他向来不信命运。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人,命定一般,他的心猛然一坠。
好像一个忘却了所有的人倏然看到了此生归处,怔愣之间又若有所感,不受控地想去接近。
他起初是不愿相信这人与他周边的所有人有什么不同的,可能是因为……期望放得低,之后就更有可能不会失望。
虽然他在台上谢幕时朝他瞥下的那一眼是那么干净,一点讨好骄傲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只是随意看到了一个普通观众。
但他习惯做出最坏的假设,之前也不乏装清高妄图引起他兴趣的人,而他相信的那一回,差点就被刺杀。
可见到“叶祝”的第一眼,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明明他的表演冷漠又不知阿谀,明明他并不像常人一般上赶着来搜刮利益。他一直觉得这些都会成为他高高在上的乐趣,来安抚从小被植入的自卑。
他向来对盲目的善者表示鄙夷。
要是世上真的有纯粹的善者,他们这个世界也不会堕落至此。黑暗里的贿赂与交易他已经见怪不怪,阴影处无数持权的贵族死于统治者的暗杀。
但看见这么一个不似凡人的神仙一样的人,他反而不由地被他吸引。
他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看上去那样干净,好奇他到底是不是又是一个擅长于欺诈的伪善者。
不仅如此,其实冥冥中他有一种预感——他绝不能错过这个人。
于是自那场魔术起,他开始接近他,暗中遣人去查他的背景。
自然是干干净净,他只查到了叶祝是挪威顿魔术团的接班人。
挪威顿魔术团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流着肮脏又充满铜臭的血液。叶祝毫无身世背景,怎么会得到这么多演出机会,成为小有名气的魔术师?
所以流言纷纷,都在说他背地里肯定不是这副高洁的样子,不然在挪威顿根本混不下去。
“顾栖”以为他会是一个和自己有点相像的人,抓住身边的一切挣扎着往上爬,最后做出一副廉洁的样子,实际上不过一个白切黑。
他以为“叶祝”其实是把一些东西压在骨子里,实际上和他一样,也是个疯子。
但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叶祝”是真的冷漠,不管怎么惹他他都无动于衷,像是座巍然不动的高山,叫人看他时好像自然而然就是一种仰视的姿态。
他派人假意刺杀过“叶祝”,派人构陷过他,也派人在坊间传过他一些荒诞的流言蜚语。
他始终无动于衷,每逢会面,面色如常,好像之前那些或惊险或荒唐的遭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样。
“没留意过。”他每次都这样说。
倒显得反复追问的他一直别有所图。
在他面前,“顾栖”像是山脚误入歧途的溪流,不小心入了阴沟,遇到高山,才知道自己原本归属于哪里。
……
“你又来了。”魔术团后台,“叶祝”脱下白色手套,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地说。
他笑了一下,熟稔地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你真的是头一个这么和我说话的人。”
“叶祝”没有回答,卸下身上装束后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看着他。
这倒是反常,一般大魔术师都对他爱搭不理,原本还礼节性地回答几句,久而久之后就习惯大部分时候把他当空气了。而“顾栖”偏偏要缠着他,不嫌无聊,还是那样一个人向他输出一些无养分的内容。
“我想起来了。”
“叶祝”轻声道,直直盯着“顾栖”的脸,好像有些出神。
“顾栖”没听懂,挑了挑眉:“想起来什么?”
“我在梦里见过你。”
“顾栖”一怔,一向应对自如的他突然有些无措,他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好像炸了,心跳一声一声重如鼓擂。
这话有些暧昧,但实际上从“叶祝”嘴里说出,应该只是字面意思。
但冷落太久,他不免被当头一棒打乱手脚。
他心里暗骂一声,有时候最单纯的人反而撩得比老油条厉害得多。
“‘我们’应该是认识的……那个时候的‘我们’,现在……我们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流落在这里。”
“叶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好像在回忆什么。
“那个‘你’,性格与你确实相仿。”
那是一场长谈,“顾栖”就那样安静地听“叶祝”百无边际地讲了一些琐事——他的一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梦”。
可当一切故事走到结尾,他们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他们都想起来了。
“顾栖”看那些过往,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明明好像格外熟悉,却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那“梦”里说:「他们终会离去,为了赴往另一场相遇。」
他那时只希望那真的是一个故事一样的梦,只当茶余饭后,“叶祝”难得主动与他分享的一件趣闻。
只可惜,那并不只是一个梦。
实际上,那才是现实。而他现在所身处之地,或许才更像一个短暂的浮世一梦。
“顾栖”沉默良久,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他曾是不信梦的,因为梦终会醒。
美梦,不过是导向更加绝望境地结局前的一场怪诞的狂欢。
何况他身处的地方,也根本算不上是好梦。
可现如今,他却多希望能在这场梦里停得久一些。
他这一生至今,不过年少受人折磨,自立后又沉浮那阴暗污秽之间,反过来折磨别人。他曾无数次产生过那种消极到极点的想法——无趣至极。
可是,现下突然得知了自己那无疾而终的结局,心里却生出一股不自在。
他好像还是不舍……
自从遇到他。
多可笑,他人生的意义来源于他,也将与他一起殒殁。
这或许也算是……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