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为何揪紧不放呢?
可现实总由不得他忘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推着他走向那个“未来”——“过去”如影随形的未来。
僵硬的指尖搭在冰凉的盖板上,他微微出神。
他预感,这具棺椁一被揭开,事情就会彻底驶向不可控制的地步。但他无可反抗,只能被巨浪裹挟着去面对那些他本欲逃避的东西。
直到指尖传来钝痛感,叶祝才回过神。
指甲不知不觉已经掐入了盖板下的缝隙,要使力将其抬起。
他感觉双手好像突然不受控制了,就这样,伴着轻微的磕碰声,盖板坠在一旁,棺椁里的东西倏地展现在眼前。
……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
但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钝痛——来自于另一部分的灵魂。
里面躺着一个皮肤苍白如纸的人,和刚才幻境中叶祝看到的状态有些相似,但更加脆弱,好像被吸干了精血一样。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秒。
他兀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刚开始有些失焦,一片空茫,随即应该是恢复了,直直看向叶祝。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好像是想说话,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太久没有醒来了。
“你怎么……”
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听着声音都能感觉出发声的痛苦艰涩。
他狠狠咳了两下,偏了偏目光,哑声:“你……都记起来了?”
但是,刚说完,他就看到了叶祝耳边闪烁的东西,沉默下去。
“想起来……什么?”
叶祝捕捉到了什么,轻声问。
他现在隐隐约约有一些共鸣在脑海中,是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感和困惑感,嗡鸣在脑中,让他不得安宁。
他发现他在水下可以自由讲话。但不知何时开始,他的肢体也没有知觉了,只看见黑影紧紧裹在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像是在蚕食他的伤口。
“……如他所料,你来了。”
“顾栖”突然没那么无措了,他在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着叶祝,又好像在透过他看见另一个人。
“不过,你……听得到吧?”
叶祝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在一瞬间不受控制,他感觉自己重重地点了下头。
“顾栖”看到他有这个反应,怔了一下,又兀地苦笑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祝感觉那个虚影在慢慢变淡,在深色的湖水里,涌动的暗潮中,这抹突兀的亮光在慢慢消失。
就像回光返照,却昙花一现。
“既然你来了,那我差不多也是时候该‘走了’。”
“顾栖”表情淡然,脸色却愈发苍白,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眼底却藏着无尽无法诉诸于口的情绪。
叶祝突然感到哪里一阵绞痛,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覆在了虚影脸庞的位置,却碰不到实处。
“不过,离开前,我想和你简单道个别……”他自嘲地笑了笑,“抱歉啊,想让你忘记一切的是我,但最后想再见你一面的,还是我。”
“关于最后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是我难得做一回好人,但是似乎你看上去不怎么喜欢这个做法。”
“顾栖”静静地看着叶祝,面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眼眶红了大片,眼泪在水里看不见踪影,但他看得出来。
叶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但是……他控制不住,他停不下来。
他心里好像有一股烦闷的躁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终于和这位来客渐渐融合,突然接触到了‘人’的七情六欲,才会这样出丑吧……我高不可攀的神明大人。”
“顾栖”看着“叶祝”空茫的眼神。虽然已经乏力,他还在装没事人一样促狭地勾着笑,像往常那样。
好像这越来越淡的虚影只是错觉。
“说句不太恰当的,但确实出自我的真心,”“顾栖”轻声说,“看到你这幅样子,我还蛮高兴的……听上去很恶劣,对吧?”
“可是,在最后关头,能让你这样一块木头变成这样,哪怕只有一瞬间……”
“顾栖”低笑了一下,说:“我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忽然,他又正了正神色,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看向叶祝。
“带走我们灵魂的来客,纠缠命途的根源……他这样形容你们。”
“我走之后,被封存几十年的记忆就会自动解开,你们……三个,会同时接受到这些记忆。”
叶祝和“叶祝”,还有……顾栖。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最后的最后,我希望你们记得这些。”“顾栖”的声音越来越轻。
“毕竟……那也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他深深地看着叶祝,那目光好像可以穿透一切。
“我知道,这对现在形如陌生人的你们来说,并不公平。”
“我曾经也不相信命运……可现在我明白了个道理,”“顾栖”凝视着他,“这不或许只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一切现在的结果,在过去早早就有因可循。”
“‘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常地再犯前人的错误。’”
“你们,不管是过去的你们,还是现在的你们,还是未来不可见的你们……始终都是‘你们’。”
叶祝微微睁大了眼睛,脑中一团乱麻的思绪好像倏地被一剪刀剪断了,一直的纠结也成了一片空茫的留白。
“就算我比较倒霉,碰到的是一块毫无感情的石头,最后还是变成了这副样子……”
“顾栖”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全,却戛然而止,他只是轻轻地无奈地笑了一下。
“再见,再见……”
“你说,我这个天生流着黑色的血的人,如果没有那段‘因’,死了是不是就是魂飞魄散的命?”
“说到这个,我可能还要多谢你们……给了‘我们’一个后会有期的机会。”
“顾栖”现在已经近乎透明,声音要凑近了才能听到,像耳语一样。
叶祝只感觉心中堵塞着,近乎有些喘不上气,他眼尾发红地死死盯着“顾栖”。
“看来,没时间再说遗言了。”
“那就……后会有期?大魔术师。”
“还有,以前从没拉下面子说出来的一句……我爱你。”
叶祝瞳孔忽然放大涣散,脱力又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却只穿过了消散的星星点点。
一团小小的微光拖着被水泡得沉重的躯体,摇摇晃晃飘向叶祝,倏地撞入了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水中发光的黑金耳钉渐渐黯淡下去,同不远处沉默观望的那人颈上串成项链的那只一起。
又一段尘封的过往,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入尚未反应过来的脑中。
……
“没什么为什么,这本就是我的使命。”
“叶祝”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带着一种来自世外的悲悯气质,好像接下来献祭的不是自己一样。
他看着面前表情复杂的“顾栖”,微微歪了歪头。
“你……”
他好像想搞清楚什么他难以理解的东西,但犹疑了一下还是作罢。
最后,他只是又用他那冷清的声音陈述一般说:“我的力量会自发对抗超过阈值的熵,创造出两面镜子,‘本我’与‘逆转’。”
“维尔赛思……他是个复杂矛盾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生性便是恶的,肯定是受了谁的教唆才埋下了崩坏的种子。”
“‘逆转之镜’我会给莱恩,给‘他们’创造机会,至于‘本我’……我会留在自己身上。”
“我会留给‘他’一双能分辨黑白的眼睛。”
在“叶祝”周密的计划下,“顾栖”的脸渐渐沉了下去,但“叶祝”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说。
“你即将加冕成为新的统治者,”“叶祝”顿了一下,与他对视,“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相信,你不会被崩坏影响,不管是从理性的角度,还是我个人的判断……”
“虽然没想到我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还能得到大魔术师这样的评价,有点受宠若惊。”
“顾栖”却突然打断了“叶祝”,终于无法维持镇静的面具,自嘲地笑了一下,轻佻地伸出手,将叶祝脸旁垂下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手却没有收回。
“叶祝”早已习惯“顾栖”一些时不时的“动手动脚”,也将其认为是一种拉近人际关系的正常的亲昵举措,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如既往,安静地听他说话。
“但是,我不同意。”
“叶祝”一怔,略带疑惑地蹙了蹙眉。
“从来没有任何人天生就是牺牲品,没有任何人是背负着使命来到这世间的。”
“顾栖”冷下面色,突然难得认真地盯着他。
“就算是神,也应该拥有自己可以支配的自由。”
“是你让我意识到了人并不是天生注定的产物,你自己反倒忘记了这道理。”
“叶祝”张了张口,垂下眼,好像在思忖,但很快抬起眼,眼中还是一片纯净却空白的颜色。
“……我不一样。”
“人都有欲求,都想要活下去,我没有,”“叶祝”用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睛静静望着“顾栖”,好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既然能靠我的力量让这世界重归正轨,为什么不呢?”
“而且,我于这个世界,其实也不过一个不和谐的来客,终归是有离去之时……”“叶祝”轻声道,眼神放空,不知在想象什么,“这样,或许也算是留下点痕迹。”
“顾栖”却听不进去一个字,这样纯粹的人格时隔许久,再一次让他感到反感,甚至有些讨厌。
但这时的反感,却不同以前那样带着恶意。
他沉默不语,“叶祝”原本以为说开了,抿了下唇,摊开掌心,上面正是两团微光,是用于化作镜子的力量。
化出这两簇东西,他脸色明显白了下去,表情却分毫不变。
下一刻,放松之下,却突然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偷袭。
“叶祝”反应不及,虽然迅速收了手,手里的东西还是被攫去了一小部分。
“……你干什么?”
……
破碎的灵魂渐渐被吸纳,几十年间使它支离破碎的磨损也尽数传达到了顾栖的神经。
冷,太冷了。
这是顾栖此刻脑中反馈出的唯一的感受。
“做了这件无论怎么说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我不后悔。”
飘渺的呢喃轻轻地散开在空旷的脑海。
与此同时,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掇取全部呼吸的窒息感。
顾栖睁开眼,发现面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四肢被长钉牢牢钉住,空间狭窄阴冷又潮湿,他已不知在这里泡了多久,好像骨骼间都浸满了冰水。
在这黑暗中,顾栖却感觉唯有胸膛左边的那块部分,被什么充盈着,在稳稳地跳动。
他其实本来不必参与这个周全的计划,那个人早自作主张为他考虑好了平淡而没有痛苦的未来。
但他偏要横插一脚,又为整个计划加上了一份可有可无的保险栓。
……他凭什么自说自话把他撇开?
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给他以世界上唯一的希望,又拍拍身上染的红尘,打算孤身赴往一场结果未知的“革命”。
太不公平了。
毕竟,“顾栖”从来就不是个好人。他走了,在这浊世上,“顾栖”又会变成从前那个古怪残暴的野心家。
毕竟,他从来觉得这世界太过无趣,无趣到……他的一生中没有“叶祝”的部分,只剩下了无尽的算计与心机。
……
“陛下赐你与如此殊荣,是一般人三世都求不来的福分。”
“你应该感恩戴德,这么好命!”
“但是,可别忘了……”
“你骨子里永远带着那个人的血,卑劣无比的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