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困境与主观决断

贝儿先前的叙述里，并没有提到她想要如何帮助兽人们。她只说了悲泣荒原的现状，但在她道出真相前，他们就被那位想要见义勇为的大哥给打断了。并且饺子也认为，就算没有人突然介入，贝儿大概率也不会讲实话。

当真话的代价过高的时候，人将只有撒谎这一个选项。

饺子装傻：“知道什么？”

贝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太肯定地思索了几秒——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有饺子自己知道，那几秒内他的内心活动有多丰富，他的心脏跳得有多快，以及他离开口辩解有多近。好在最后贝儿还是没有问——不管她自己内心是否已经有了答案，都没有开口问。

有些事情是不能开口问的。譬如未来。譬如爱情。

这几秒的时间也改变了饺子对贝儿的想法。他一直以为贝儿是个会被上古怪鸟欺骗的可怜小女孩……当然，他并没有错。但也没有全对。

贝儿会被欺骗，会相信别人，但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也懂得如何计算得失。就她现在的年龄而言，她的心智已经足够强大了——毕竟使整个卡加兰周边地区陷入旱灾这种事，并不是一个文明社会中的普通小女孩能够做到的。在这之上，她同时还缺乏道德观念：绝大部分人在处理问题时并不会把偷窃作为第一选项。当然，她对卡加兰人的敌意也确实影响了她的判断，但是她本身对于正误颇为模糊的概念占了更大的比例。

但反过来看，她的道德观其实是基于“我要保护谁/谁对我好”这样极其主观的因素建立的。她的心目中有非黑即白的对立面，所以“牺牲卡加兰的民众换取悲泣荒原的丰饶土地”这种在旁人看来难以抉择、或是可以以人数下定论的道德困局，在贝儿这里是非常容易回答的。

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兽人。在卡加兰人眼里邪恶的食人族们，是她眼里蓝胡子的英雄。是当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的时候，愿意收养她的救命恩人。

她其实很像饺子。饺子当年在黑暗圣井里做出的让伊里布附身的疯狂举动，其实是极其错误的。从理性逻辑而言，他应该让大哥去死，让伊里布继续留在天目塔底，然后自己称王。称王之后，不论是永远封存黑暗圣井还是挥刀屠神，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依旧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最大限度的幸福。牺牲自己，牺牲大哥，牺牲所有的兄弟姐妹，从根本上杜绝掉伊里布操纵他毁灭世界的可能性。

但是饺子做不到。他心目中大哥所占的分量，在当时，重于了全世界。

饺子恍惚地抬手，隔着面具去触碰那道深邃的疤痕，那道恶魔随时可以撕裂而出毁掉一切的疤痕。内心的某个地方突然变得极其的沉重，某些他不可遗忘却也不愿重想的记忆片段，再次复苏。

【“老爹，对不起。”

饺子看着他。内心深处的那种沉重的钝痛感再次复苏，翻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溺亡其中。

对不起什么呢？他悲哀地想。对不起谁呢。

“我只是做不到啊，我如何都放不下长宁的死。我做不到。我试过了，爹——但是我做不到啊。我每天都能梦见她，梦见她多快乐多幸福地活着，梦见她终于找到了所爱之人，梦见她终于得以做她想做的事过她想做的人生……然后我就会梦见她倒在血泊里和我说，她不想要那只眼睛，和我说，那是我们家的诅咒。”

长明右眼的天目泛着痛苦的血色。季诺碧亚·雷顿一生都未曾升起过的恨意，在她哥哥加百列的余生中从未消散过。

是他把这个诅咒带给了雷顿家。

于是天目之眼让他失去了一切，于是雷顿家要他好好的活着——独自一人好好的活下去。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这只眼睛为誓，我要他们，千百倍的偿还。为此不论是将塔拉斯拖入争斗还是在青岚大陆燃起战火，我都乐意为之。”

天色已暗了。宫墙内天地寂静，一点灯光照着两人之中的一盘弈棋。战局焦灼，对局双方针尖麦芒，俱无颓势，平分秋色。

饺子低眉，落子。

这一枚棋子落下，双方皆知他已满盘皆输。

他抬头。长宁陛下正看着他。

“我会付出代价的，老爹。这连天烽火下的百万冤魂，我至死不忘，我至死都偿不清。”】

·所谓命运

他没意识到甲壳虫车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他们显然还没有到达悲泣荒原，饺子转头，还能远远看到卡加兰城。

“怎么了？”他以为自己神游的时候错过了什么重要决策，开口问道。

“你不放心的话，还是去吧。”大姐头没有转身看他，拍了拍方向盘回答道，“贝儿这里，我们没问题的。”

饺子愣了一下。然后就见赛琳娜猛地一打方向盘，甲壳虫车甩了一个危险的弯，拖着满目的尘沙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想必是刚才的沉默中他满心的悲伤多的都已经溢出来了了，可大姐头只能感受到他无尽的悲痛，却不明所以——尽管如此，就算不知所谓，她也依旧知道要如何处理。她不需要解释和答案，她只希望饺子能恢复正常，能好好的开心下去。

少年在面具下露出了一个略显轻松的笑来，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说，那就多谢了。

甲壳虫车开到距离城墙还有一段的地方就停下了，为了避免离的太近遭到守卫们的怀疑，毕竟因为干旱卡加兰城附近的地貌几乎已经完全荒漠化，可以说是寸草不生，所以连躲都没有地方躲。饺子翻下了车，刚想转身道谢，就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地震颤了一下，激起了不少沙尘。

巴巴里从车上跳了下来，威风凛凛地昂首瞥了他一眼。大概意思应该是，干什么，你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行。

“诶，没有没有，”饺子拍拍他宽阔的肩膀，笑得好不正经，“我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载我一程。”

狮子堂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丢给他，三大最佳预备生还是冷着一张脸，甚至还戴上了那个先前嫌热而脱掉了的面罩，但说的却并不是事不关己的话：“借你。反过来穿。”

饺子也不客气，抬手接过，解开自己外袍丢进车里，再把披风反手披上肩膀：“谢啦。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那我们直接先回悲泣荒原了……你们认得路吧？”

大姐头后半句话，饺子愣是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他还真的没有能独自在沙漠中走到悲泣荒原的自信……毕竟四周环境确实都看上去长得一个样子……

巴巴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对着大姐头低低吼了一声。

男孩折回去了几步，确保自己又一次重新出现在了追兵们面前之后，再次回到了预定的逃跑路线上。

也不像是逃跑。更像是在遛人。不过是在遛一大群人，还个个都全副武装张牙舞爪。

已经颇为接近城门了。

卡加兰城由数十米高的城墙围绕，城墙上守卫无数。帝奇刚刚从城门口附近开始吸引追兵，然后绕着都城硬是安然无恙地转了一圈，这才又回到了原地。他抬头瞥了一眼天色，太阳早就已经开始倾斜了，火烧云逐渐一层层地燃了起来，将一层淡淡的金浇铸在了天地间。

他们约定过的，只要太阳落到了城墙以下，帝奇就可以撤退了。现在粗略估算，距约定的时间应该还有十分钟左右。

帝奇在城墙上甩了一排梭形飞镖，每一个都精确地卡在了砖块的缝隙间。男孩抓着飞镖的刀柄逐步往上，很快就将追兵落在了身下。

蛛丝吃不上力，并且帝奇觉得如果受伤了和饺子解释会特别麻烦，所以采取了这个并没有非常高效的攀爬方式。被丢在了墙根的士兵们不甘地怒吼着，有几个不怕死的也试图用帝奇留下的飞镖爬上来，却因为体重问题，大多数连两步都上不去。

帝奇的速度很快，不断地拔出飞镖，插到更高的位置，然后重复这一动作，几乎是眨眼间就已经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了。并且，同样也是非常容易遭到上方攻击的位置——

他为了提防还留在城墙上的守卫攻击他，所以一直与城墙保持着一个非常近的距离。但现在需要大概了解一下城墙上的兵力状况，于是帝奇一手抓着一支插在墙上的飞镖，整个人危险地向后稍稍倾斜，抬头去看城墙的边缘。

如果城墙上有人的话，现在就应该攻击他了。早就应该开始攻击他了。

男孩维持着那个危险的姿势待了几秒。没想到的是，比起被敌人攻击，是飞镖先略有了些松动，迫使他不得不再次贴回墙上。帝奇困惑地皱起了眉。虽然追兵的数量确实不少，但是他不认为他们会没有素质到连常规守卫的人都擅离职守了……

帝奇踩着的一枚梭形飞镖突然坚持不住松动掉落了。他脚下一空，整个人猛地往下坠去，男孩及时地抓紧了飞镖才没掉下去摔死，但被他抓着的那枚飞镖也已经开始出现危险的倾斜了——

一根绿油油的，还带着几片绿叶的藤蔓从城墙上迅速地垂落了下来，而后在他身侧停住。藤蔓的末端抬起点了点他的手腕，然后温和地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