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饺子和帝奇并肩坐在城墙上，直面着逐渐下沉的夕阳。金色的辉光将荒漠照耀得如同遍地黄金的梦想乡，早先明亮到刺目的太阳已逐渐柔和了起来，漫山烧灼的火红云层依次落进了遥远的地平线里，世间的一切都在身后落下了长长的、长长的剪影。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也没有靠得非常近。只是饺子的手安静地搭在了帝奇的手背上，温柔地扣着他的十指，两人的剪影由那些微的肌肤相亲融在了一起，自那片清晰的边缘线开始，逐渐走向了满目的模糊。

“我有一件事情，没告诉过你。”

饺子没有看他。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了他们触不可及的天际间，少年为了避嫌早就摘了面具，原先只是用布料草草做了个面罩和头带遮掩了一下，现在已全都解下来了，面具挂在了腰侧，还没有戴上。

于是漫山遍野的金色就那样融进了他的眼里。帝奇想，那便是，他前生今世都走不出黄金乡。

“哪一件？”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饺子愣了一下，而后苦笑出声，配合道：“呃，大概就是，我们北之黎的公寓其实没有卖到那么多钱，但是我为了合理说服你卖房所以虚报了大概……几万卢布？”

“那房子一共才卖了几万块钱？”帝奇毫不客气地翻他白眼，“到底是什么事。”

饺子叹气，反正不管过去多少年，帝奇总归是那个不会放过他的人——而他也还是那个总是会第一时间想着要瞒着他的人。

“大哥死后，我和长明聊过战争的后续发展。他从各方收集来的情报得出了长宁是被敌对国家联合策划、合资雇人暗杀的，他很愤怒。而我知道你也得到了相同的情报和结果，所以，我没有阻止他。”

“嗯。”

“我的不阻止，等同于默认。”

青岚大陆的战乱，其实在长安离世时已经趋近宁息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方的战败就能平复长明的怒火与恨意。

于是他称王，他再次在这片青色的季风吹拂过的大陆上燃起了连天的战火，他亲自披挂上阵，他背负上了万千冤魂。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他要他们痛不欲生，他要与他们在地狱重逢。

饺子应当阻止他。饺子是最应该阻止他的人。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长安死亡的真相，他只知道长宁死亡的真相——

一切自那时开始，逐渐滑落向了末路。

“你是想说，因为你没有阻止他发动战争，所以他才逐渐被天目控制了。”

“嗯。”

“如果我告诉你，就算他接受投降，那些国家没有被灭国，雷顿家族也绝不会就此作罢的——你还会这么想吗？”

“……兴许吧。如果是你动的手，我不会那么痛苦。”

“那么痛苦的就是加百列·雷顿了。”

“他是长明陛下。长明陛下只有走自己选好了的路。”

“那么究竟是长生陛下原谅不了他，还是饺子原谅不了他？”

“饺子不相信功利主义，而长生必须要相信功利主义，因为长生陛下有一场战争要赢。所以，大概是长生原谅不了他吧。”

“嗯。或许吧。”

“他的本心我能全盘接受，只是，他的本心与他的道相悖了。”

“错了。你是接受了他选的道，却没有记得去看他的本心。因为你也恨。你和他一样恨。”

“你的道和本心，就从未……”

“雷顿家没有‘道’，只有‘术’。我们的道，自在本心。”

“这般境界，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那么，我已经走下凡尘来找你了。”

·真相，以及——

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弭在天际线上之时，甲壳虫穿过了在天光下稀薄的浓雾，停在了兽人部落附近荒芜的沙地上。四人依次跳下车，闻声而至的火颅首领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身后跟着数十个好奇的兽人。

“我不会再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了，”贝儿在火颅走进前，垂着头对布布路、赛琳娜和狮子堂低声说道，“我会把真相告诉你们的。只是……”

“放心吧，火颅大叔肯定不会怪你的！”布布路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毫无根据地保证道。

“我不是害怕爸爸责怪我，我只是……”贝儿迟疑着斟词酌句，“我做了这样的错事，我不是害怕他责怪我……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我只是觉得很抱歉而已。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向他道歉……”

“父亲的话，不道歉也没关系哦，”赛琳娜偏头对她笑了一下，“因为是你父亲啊。”

一番寒暄过后，贝儿悄悄把三人加上一只怪物带进了她自己的帐篷。还没有到晚餐的时间，火颅和一众兽人们都还在忙着准备，打了个招呼后就没再过问了。贝儿的帐篷里铺着柔软的针织地毯，并不比兽人们居住的帐篷小。小女孩被动物们围坐在中间，正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比比的毛。

“我从记事开始，就能听懂动物们说的话。我想，我正是因此才被当做会带来厄运的破星之子的，而如果告诉了火颅爸爸……”她轻轻笑了一下，三人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快乐幸福的神情，“但是爸爸听了之后却很高兴，他甚至鼓励我和动物们做朋友，他说这样我一个人就不会寂寞了。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飞尼。”

“飞尼是……？”

“说实话，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贝儿思索了一下，“我是在族人们祭祀的那个火山旁碰见，嗯，听见他的声音的。那年我五岁，悲泣荒原发生了饥荒，火颅爸爸把分到的口粮都让给我吃，自己却饿得毫无力气，所以我决定去寻找食物……[1]”

从贝儿的叙述中，众人得到了几个重要信息。首先，贝儿是知道飞尼是被兽人们封印在火山之下的。然而怪鸟无私的帮助间接拯救了饥荒中的悲泣荒原，并且，他也告诉了她自己之所以会被封印完全是因为遭受了梦魇藤的控制，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他许下了会把悲泣荒原变成绿洲的承诺，然而想要封印解除，就只有把汲取了永恒之泉泉水的水石扔进火山口。

女孩抱着最质朴的希冀，造成了卡加兰乃至琉方大陆历史上最严重的旱灾。那些在烈日下苦守着一滴水的难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能够给他们带来如此巨大的苦难。

是卡加兰人的恐惧将她送到了兽人们的部落，然而也正是因此，她才得以给卡加兰人们带去这他们所恐惧的灾祸。

“我不会复活飞尼了。”贝儿垂着头低声道，“你们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朋友没有说错。我虽然厌恶卡加兰人，但是不应该是我去决定他们是否应该遭到报应，更不应该是我向他们发起所谓的‘复仇’……我不会复活飞尼了。现在想来他说的话，我连真假都不知道……我真的太傻了……”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石头，放在众人中间的毯子上。石头已经吸足了方圆数百里的水分，再加上富含水元素的永恒之泉，现在呈现出了一种耀眼且华美的莹蓝色。

“这就是飞尼给我的石头。我觉得，还是应该交给你们保管……”

三人对视一眼，默默达成了一致意见：贝儿说的确实是真的，以及，这块危险的石头确实应该由他们保管才最为妥当。

说是三人，但是实际上其实也就是狮子堂和大姐头了。布布路忙着安慰贝儿，对朋友们传递的眼神毫不理解。正当另外两人开始商量究竟应该由谁来保管石头的时候，帐篷的门帘被一双巨大的手掀开了，火颅探进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通用语道：“晚饭准备好啦。可以出来，吃了。”

众人纷纷笑着应下，火颅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赛琳娜转头，准备就谁来保管水石一事做出最后的决定——

水石不见了。

一秒前还在四人外加一只动物和一只怪物的视线下的水石，不见了。

?

[1] 摘自《怪物大师·危险的蓝胡子战士国》第十七站，Pg. 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