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可淮安的天气却未见转凉。春棠就跟着陈婶去布庄扛纱锭,十五斤的棉纱压在她单薄肩头,汗珠顺着脖颈流进领口。
绣娘们吃吃笑着逗她:“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倒像是画上走下来的。”
春棠抹了把额角汗珠,故意哑着嗓子应道:“姐姐们仔细针脚,莫要白费了这云锦。”
暮色时分,春棠踮脚往土墙上抹黄泥,远远就听见那把尖细刺耳的声音。
得,又来了。
“陈家小哥儿大喜呀!”金牙媒婆的红绸帕子甩得似团火,“东市米铺王掌柜的独女托老身来——”
“前日豆腐西施来也这般开场。”陈婶倚着门框磕瓜子皮,“我家棠哥儿是要考功名的。”
春棠背身,喉间发出少年般的闷笑。腕骨突然被冰凉的金镯子硌住,媒婆黏腻的胭脂味缠上来:“那屠户娘子能比?王姑娘陪嫁两间铺面!连庚帖都带着......”
陈婶的瓜子碟砸在青石板上,“不娶不娶,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媒婆被陈婶‘请’出去的时候,红绸帕子啪地甩在篱笆上:“装什么清高,不嫁不娶,等着当老绝户吧!”
春棠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抄起墙角的捣衣杵就往外冲,陈婶一把拽住她后襟:“莫要理会她!”
媒婆被春棠的架势吓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小跑,边走还边咒骂,“不知好歹。”
“老虔婆。”春棠低声怒骂,后脑勺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怎么回事?”
春棠揉着发顶撇嘴,“前日见有小娘子被流民堵在油坊巷,我便拿扁担抽人腿弯,顺带踹了几脚,把她救了出来,她倒好,”她学着千金小姐捧心口的模样,“公子万福,奴家愿结草衔环......”
“屠户娘子也是这般缠上的?”
“那不能!”春棠从水缸底摸出油纸包,“张二娘说认字就送猪颈肉,您看这雪花纹......”油灯下肥瘦相间的肉片晶莹透亮,“就是她老问'执子之手'怎么写,写着写着就捂脸......”
陈婶一愣,半晌才叹道:“咱们棠丫头啊,真是太小咯。不过嘛……”她围绕着春棠转了几圈,细细打量了一番,咯咯笑了起来,“我们棠丫头真是俊俏。”
笑着笑着,陈婶忽然抹眼睛,“要是将军瞧见......”
春棠脸色一沉,低头摆弄着衣襟。陈婶慌忙转过话头,絮絮嘱咐道:“日后与人打交道要有分寸,你现下是郎君模样,别惹小娘子误会。”
春棠点头:“知道了。”
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抬头说道:“我听隔壁林家嫂子说,老刘家那小子去码头扛货,半日就挣了三十文。明儿我也去试试。”
陈婶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心疼道:“你一个姑娘家——”
“没事,婆婆。”春棠嘴角扬起,眉眼舒展的模样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的锐气,“不过是些力气活,我又不是干不来。而且我现在可是个郎君呢,哪个郎君年轻时候不拼搏一把?再说了……”
春棠扣着桌角轻声道,“我听布庄的娘子说,城里的米价都快翻倍了,咱们得赶紧攒本钱,以后自己做生意,不受这穷苦。”
陈婶闻言,眼眶又是一红,忙低下头去收拾针线,声音里带着哽咽:“好,好,咱们家棠丫头有志气。你放心吧,婶子这把老骨头也能干点活,咱们一起努力。”
春棠上前一步,轻轻环住陈婶的肩膀,像模像样地安抚道:“婆婆,您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以后咱们家发达了,您就是最大的功臣。”
陈婶被逗乐了,破涕为笑,轻轻拍了拍春棠的手背:“你这孩子,就是嘴甜。不过,这码头扛货可不是轻省活儿,你得小心些,别逞强。”
春棠用力点头,“嗯,明日我便进城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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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春棠就摸进了城。码头货船刚卸下新米,扛包的汉子们赤着脊梁排成长龙。
货堆旁,春棠盯着来往脚夫脖颈暴起的青筋,默默将布条往掌心多缠了两圈。她学着旁人的样子把麻绳勒在肩头,可刚碰到麻袋就被一赤膊汉子用竹竿拦住。
“新来的?”汉子啐了口水,铜钱在掌心叮当响,“想接活?先交孝敬钱。”
“没人告诉我这规矩。”春棠攥紧扁担。
赤膊汉子一脚踹翻她刚垒好的麻袋,“瘦鸡仔似的,也想抢活干。”
春棠没有理他,抿着嘴把歪斜的麻袋重新扛起,棉布浸了水足有百斤重,肩胛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耳边立即传来嗤笑,赤膊汉子又招来了两个同伙,其中一个脸上横着刀疤,鞋尖碾着春棠的草鞋。
显然那个泼皮不吃些好处不肯走。春棠正欲发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做什么!”
木棍在半空划出弧线,赤膊汉子的头被狠狠砸了一下。春棠转头看见一个穿皂靴的军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军爷抬腿,把使坏的赤膊汉子踹进江里。
“欺生算哪门子本事?”军爷拇指顶开刀镡半寸,“再让老子瞧见——”
汉子的同伙连连示弱,军爷冷声道,“钱家给营里的货,赶着漕船,要是耽搁时辰把你们砍了都不为过。”
还没等春棠道谢,那军爷就摆摆手走了。春棠心想,真是个好人呀,可忽而瞥见那人腰间鱼符闪着“佘”字暗纹,喉头一紧,抛下麻袋就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码头突然炸开铜锣声,“招兵!招兵!”
人群轰地围上去,把春棠也挤了过去。她踮脚张望,黄泥墙上新糊的告示被日头晒得发卷,戴幞头的文吏正敲铜,“朝廷募兵,月给糙米三斗、年俸铜钱八贯,斩首一级赏银五两。”
募兵?八贯?
春棠连忙挤到最前头去,高声问道:“敢问官爷,投军可要什么条件?”
文吏斜着眼打量她,“身长过五尺,够格了。满十五不曾?”
她面不改色地扯慌:“今年刚过十五。”
“可带了户籍文书?”
春棠内心一咯噔,自离了云荒村之后,就没有户籍这个东西了。落英阁内,鱼龙混杂,有罪臣之后,有被牙婆贩卖的,官府默认不去细究;去了江都,事事都有夏翊罩着,别人只当她是夏府的人,更不会有人特意查验;淮安之地更是乱得很,对户籍的管理也是宽松得很,街上也是流民乞丐偏多。
文吏见她久不答话,用指头叩了叩木案。春棠回过神来,慌乱道,“文书,文书在家中,我回去与老母亲商量一下。明日,明日我再来!”
慌乱中,春棠转身撞翻个卖炊饼的竹筐。热气腾腾的麦香里,她满脑子都是那军爷腰间的“余”字暗纹鱼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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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陈婶的针线绷子砸在炕沿,“刀剑无眼的行当,你当是过家家?”
春棠跪坐在草席上,好声好气道:“婆婆,北线战事吃紧,现在投军能领不少安家费。而且您看我这身功夫……”
“功夫?”陈婶声音气得发抖,“夏将军教你功夫,可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春棠拥住陈婶,撒娇道:“婆婆,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陈婶猛地挣开,蜡黄的脸被油灯映得发青,“陈忠臂力过人,你夏叔能空手夺白刃,还不是死了。”
油灯在漏风的窗棂下摇晃,春棠望着陈婶佝偻的背影像块生铁,紧紧攥着征兵告示,沉声道:“婆婆,城东米铺又在涨粮价了,米缸的粟米只够熬十日稀粥。如今形势活路本就不多,我没有本钱,如果用命能趟出条出路,我愿意去。从前,落英阁有个娘子同我说过,人活一世,不是为着苟且偷生,我那会不理解。可夏叔死后,我总觉得,得把世道看得再明白些。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不甘愿。”
“你!”陈婶抓起织机旁发黑的药罐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渣溅到春棠鞋面,“若你要去,就从我老婆子的尸首上踩过去!”
春棠看着身子发抖的陈婶,哪还敢再顶嘴。她本以为陈婶过几天就会松口,可没曾想老婆子这次比她还硬气。
次日夜晚,春棠捧着新蒸的槐花饼跪在炕前,“婆婆,您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多少吃一口吧。”
陈婶面朝里墙,枕边就放着陈春的户籍文书,冷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我孙子的户籍,我死了你就拿去。”
“婆婆……”春棠伸手去扶她肩头,却被枯瘦的手猛地挥开,陶碗"当啷"摔在夯土地面。
第三日晨,陈婶还是不吃不喝,望着老妇人蜷在草席上,唇色白得像浸了霜,春棠心疼得实在不行了。
“我不去了。”春棠重重叩首,尽管语气中还满是不服。
陈婶转过身来,终于肯看她一眼,春棠叹了口气,像哄孩子般喂陈婶喝下了熬化了枣泥的米汤。
七日后,春棠刚从布庄出来,听得隔壁茶寮传来惊堂木响:“西北线急报!张赵两将在富平吃了败仗,乾兵破了关中防线!”
布庄掌柜"啪”地合上算盘:“难怪近日漕粮价又涨了三成!官家不让佘家军上场,偏让这两个孬种守,这下咱宣国又抬不起头咯。”
春棠一顿,抱着布匹就往家赶,拐过观音庙时,撞见里正在张贴告示,黄麻纸上写着:“即日起,淮南诸路凡年十五以上男丁皆征。”她嘴角微扬,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当日黄昏,里正带着厢军踹开篱笆时,陈婶正教春棠补短褐针脚歪斜得像是醉汉脚印。
里正望着春棠,抖开黄册:“陈春,年十五,即刻征入滁州厢军!”
陈婶枯手抓住门框:“军爷容禀——”
军汉直接打断,甩出盖着朱砂印的公文,“老婆子别废话,北边吃紧,枢密院催补兵额,明日卯时校场点兵,误了时辰按逃兵论斩!”
“可这孩子不是……”陈婶刚想解释,就被春棠攥住腕子。她跪地重重叩首:“孙儿愿往!”
当着里正的面,陈婶没法拒绝,她不想陈春被销籍,也不愿春棠被遣返。
子时三刻,行囊已收拾妥当。陈婶从樟木箱底抽出褪色红绳,套进了春棠的手腕,“那年忠儿出征,我去寺庙里求的,他没带上,丫头,你定要带好。”
“婆婆,待我挣个功名回来孝敬您。
三声闷响,春棠的额头磕在泥地里。
陈婶别过脸去,凹陷的眼窝里蓄着泪,恍惚间看到了陈忠的模样。泪珠终于还是砸在了春棠的发顶,老妇用颤抖的声音反复说着“活下来。”
晨雾中,二十里外的大营,军汉举着火把唱名,春棠摸着怀中硬物——户帖上写着: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