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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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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春棠拖着柳皮匠回到夏宅。老仵作走近棺木一瞧,脸色骤变,惊呼道,“怎么会是夏将军?”春棠抓起他的手,“你认得他?”

老仵作摇头叹息道,“‘柱石’夏翊,曾以一人之力统御北边半数战线上的战事,出了名的常胜将军,我也曾见过一面,没曾想,英年早逝呀。”他的指尖轻触尸身耳后,拈起片半融的冰片,“冰床存尸之法,非三品以上武将不可得。老朽我送过上百忠骸,鲜见如此厚待。咦,不对……”

老仵作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然后哆嗦着将银针探入夏翊喉腔,针尖拔出时泛着诡异的靛色:“这,这……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笛声,可仅一瞬,又马上停息。春棠转向老仵作,问道,“可有异常?”

老仵作此时却已将银针收回,神色一转,沉声道,“创口的肌理走向确系刀伤致死。”

春棠扯住老仵作衣襟,指尖戳向尸斑,怒斥道:“你方才分明见针色泛青!”

老仵作也不慌乱,将染色的银针掷在她脚边,“夏将军身上不乏箭孔,许是那些箭上淬了毒,才导致尸首有些许异样。不过,此乃战场常见手段,不足生疑。”

春棠一听,突然想起昨夜翻找遗物时,夏翊铠甲内衬确有焦黑箭孔……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嘛?

“夏将军已逝多日,冰片也已消融,小娘子还是早日让逝者入土为安吧。否则夏日暑热,尸首易发臭腐烂。”说罢,老仵作便拱手告辞。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这人前后态度转变太大,分明是有隐瞒的地方。

春棠里着前方佝偻着背疾步出门的背影,与那个死去的道士背影居然重叠在了一块,她浑身血液霎时冻结,踉跄着追了上去。可没两步,她突然栽倒在地。

“丫头!”陈婶连忙扑上前,搂住瘫软的春棠,摸到她额间火炭似的热,才发现少女中衣能拧出水来,素纱下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陈婶意识到,这是春棠的月信初潮。

****

老妇人彻夜未眠,用艾草炙着春棠的涌泉穴,就像当年照顾高烧的孙儿。

寅时三刻,春棠在药香中睁眼,浑身依旧滚烫,嘴中念叨着:“定是那老仵作术业不精……咱们再去县衙请人……”

“丫头!”陈婶突然厉喝道,“别再倔了!”

“婆婆……”月光漏进窗棂,照着老妇人鬓角新添的白发,还有眼中遍布的红血丝。

春棠平躺在塌上,盯着那盏屋内摇曳的烛火,火光在黑暗中跳动,她缓缓开口:“婆婆,那日夏叔敲响你家的门,将陈都头送回时,都说什么了。”

陈婶手一抖,药匙撞在碗沿叮当作响,“将军说,活着的人总要……”

余音化作呜咽。

“明日咱们给夏叔换身干净衣裳吧。用那套绣着青竹的袍子,他总嫌文气,可我觉得好看......”

春棠终于松口允了下葬。

五月廿九,宜安葬,忌动土。春棠选了城北最高的山头,那里能远远望见夏宅。

她跪在黄土坑前,将夏翊的旧甲衣铺在棺底,又垫上亲手缝的兔毛护膝——正是梦里没来得及送出的那份。

陈婶撒下第一捧土时,声音已开始哽咽,“当年您把忠儿的骨殖送回来,今日我......”

春棠按住陈婶的手,又往坑下递去一坛酒:“夏叔爱喝酒,就让他跟刘都头饮多几杯吧。”说罢,她扬起铁锹,一锹一锹地将黄土填入坑中,盖住桐木棺材,也盖住了里面的人。

日头攀上竹梢时,春棠用剑鞘在坟前刻下"夏公翊"三字。最后一笔深深刺入青石,石屑簌簌落地,她低声呢喃:“夏叔说,打不赢的仗要留着青山。”

****

次日破晓,前院传来破门声。春棠抄起雁翎刀,一头冲进前院。

来者不是匪人,而是县衙的胥吏。春棠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典吏抖开文书:“经查,都统制夏翊违反军纪、私贩军器,着即查封家产以充军资。”

春棠夺过公文,黄帛上面的朱红大印同昨日文书上的如出一辙。春棠仿佛听见自己血液逆涌的声音,她一字一顿地反驳道:“夏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典吏将一纸罪状掷在她脚下,冷哼一道,“证据确凿,由不得不认。这些供词,可都是夏将军的亲兵所陈。”

春棠低头,罪状上的字迹细密如虫脚,她的视线定格在“黎甲”二字上面,浑身一震,如坠冰窖。去年冬夜,冒雪传令的正是他——黎甲左手断掌、少一指,与拓在证词上的手印如出一辙。

陈婶死死拽住春棠袖角,指腹不断摩挲着少女手背,生怕这烈性丫头暴起伤人。

“容我们收拾些私物。”春棠嗓音清冷,面上却笑得温顺,只有陈婶注意到了她攥紧剑柄的指节泛白。

典吏靴尖碾着院中湿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毕竟这对孤女老妇,与夏翊并无亲眷关系,自己也没有道理为难两人,只是催着她们动作快些。

春棠收拾的行李很轻,除了她少许细软,便是她当初带来夏宅的东西:她娘亲的白玉直簪、薛桧之送的短刀、在落英阁时玉美人要求誊抄的茶经副本。

春棠关闭柜门,望向窗外,此时院中那株杏树正飘然落花,恍然间,她看到夏翊温柔地站在树荫下,用剑尖挑起几朵杏花,又缓缓送她剑鞘中,回头笑道:“今日这招记得再练练。”

春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杏树之下空无一人,只有风撼动绿叶,残花落了一地。

“走吧。”她拉起陈婶的手,朝门外走去。

官差粗鲁地翻检着包袱,将两人的行李检查了一遍才放行。

两人刚跨出门槛,一名驿卒自巷口匆匆赶来,喘着气唤道:“哪位是春棠小娘子?”

春棠脚步一顿:“在下便是。”

驿卒双手递上一封火漆完好的素面信函,“喏,襄阳军驿刚送来的加急信件,说是家书,你收好。”春棠拆开火漆,展开泛黄信笺,泪珠儿吧嗒一声砸在纸面,晕开一团墨渍。这是夏翊的亲笔。

「小棠儿:

此战凶险,若小满不得归,东墙杏树下埋有及笄礼,请陈婶代我替你绾青丝。我本孤鸿,幸遇汝与陈婶,方知人间何为归处,此生已无憾。勿念。

夏翊三月廿二」

陈婶不识字,可看着春棠滑落的泪珠,也已明了大半,揽住少女的肩头,轻拍着她后背。春棠却在此时反手抓住陈婶的腕子,指尖抵在老人突起的青筋上轻轻一叩——这是她们说私话的习惯。

“官爷。”春棠转身时眼尾还泛着红,声音却稳得像块青石,“奴家有两件贴身衣物忘在了西厢,需要去取一下。”

典吏正翻弄着文书,头也不抬地摆摆手。春棠绕过影壁,绣鞋无声地碾过东墙根湿软的泥土。杏树枝桠在风中簌簌作响,几颗青果砸在她肩头,倒像是夏叔往日常逗她的把戏。

木匣露出漆面那刻,她听见身后传来佩刀撞击甲胄的脆响。陈婶适时咳嗽两声,佯装跌倒拦住欲上前的官差。春棠迅速将沾着泥的匣子塞进包袱最里层,又抖开件桃红襦裙覆在上头。

“磨蹭什么!”官人的佩刀磕在影壁上,陈婶突然捂着心口歪斜两步,抓住官差衣摆:“大人行行好,老身这心悸的老毛病......”

官人皱眉后退,此时杏树枝突然哗啦乱晃,青果噼里啪啦砸下。陈婶拐杖往泥里一戳:“这宅子闹鬼!夏将军最恨人碰他杏树!”说完,就用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西厢房檐角。

“晦气!”官人一哆嗦,“赶紧滚!”

出巷口时,陈婶忽然驻足,“丫头……”她将少女指尖一翻,露出掌心血痕——方才抠土时竟生生折断了半片指甲。老妇人慌忙要扯衣襟给她包扎,却被春棠抽回手藏在袖中。

“不妨事。”春棠假装若无其事地轻笑,“您说夏叔若在,会夸我们刚才演得好么?”

戌时,船夫撑篙时溅起的水珠落在木匣漆面,春棠用袖口慢慢拭去水痕,掀开盖子,一个双连花头钗静静躺在红绸中间。她的脑海中忽然忆起:去年上元节,夏翊盯着她胡乱绾发的荆钗直摇头道,“及笄礼定要送你个像样的。”

****

春棠扶着陈婶踏进淮安城时,衙役正纵马掠过长街,惊得两人攥紧往后一退。墙角蜷缩的乞丐突然伸手拽她裙角,陈婶慌忙拍开那只脏手,拽着春棠拐进窄巷。

陈家的老宅在城外北郊三十里,黄泥院墙爬满枯藤,三间茅屋覆着陈年麦秸,檐下悬着串风干的茱萸。陈婶颤巍巍掏钥匙开锁,木门吱呀声中飘出霉味,她轻声说了一句:“这里比不得江都。”

第二日鸡鸣,春棠蹲在井边搓洗衣裳。过路货郎隔着篱笆吹口哨:“小娘子手真白。”

陈婶抄起捣衣杵就要追,货郎嬉笑着跑远,春棠盯着盆中晃荡的水纹,突然站起身甩了甩湿漉漉的手。

当夜,十四岁的胸脯被勒得通红,春棠咬着牙将布条多缠了两圈,铜镜里映出个清瘦少年。

走出里屋,陈婶举着针线的手停在半空,“丫头你这是......”

“男子行走江湖总要方便些。”春棠把薛桧之的短刀塞进腰带,学夏翊走路时大马金刀的架势。

陈婶先是被逗乐,随后嘴角拉了一来,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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