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氤氲间,夏翊突然开口,“送你回故乡可好?”
春棠手一抖,瓷勺撞在碗沿发出脆响,热汤溅到夏翊手背,对方眉头都没皱一下。
说实话,春棠也是有些想家的。倒不是想那终日杵着拐杖骂她是赔钱货的祖母,也不是挂念总用芦苇编小雀儿逗她笑却护不住娘亲的爹爹,她只是亿起离村那日还躺在漏雨堂屋里的娘亲。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都没回去祭拜过,也不知道葬在哪里了,是云垠村茶园后面那座矮山?还是自己家那长满野花的后院?
“绒花绒花,三文一支——”
远处货郎叫卖声飘来,扁担下的茜红色像极了那日道士胸口溅出来的血,春棠猛然回过神。
不行!不能回去!说不定村里人已经发现了廖康的尸体,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而且还会连累帮她的薛桧之。
“家中人都死绝了。”她猛灌一口汤,烫得舌尖发麻。
夏翊眯起眼睛,他十二岁就上阵杀敌,十八岁被提拨为裨将,二十二岁就升任统制,小丫头攥着衣角、睫毛发抖的模样,他哪能看出不来是在扯谎。
莫不是她在怨恨将她卖入青楼的家人?还是说担心回家之后还会再被卖?
夏翊又递出句话试探,“我可以给你家人银钱。加上玉美人剩下那些,足够你与家人生活了,若再不放心……”
话未说完,春棠突然蹿上条凳,还未咽下嘴中馄饨就鼓着腮帮,扬着嗓子嚷嚷道,“将军若嫌累赘,咱们散伙!可别想昧了娘子的钱,现在就给我分账!”说罢,扑过来扯他衣襟要分钱,引得街边摊贩纷纷侧目。
夏翊扶额,这小丫头昨日还抱着玉美人棺椁哭成泪人,现在泼辣劲儿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他由着她闹,倒也不恼,可她却越发来劲,绣鞋踩得板凳叮当响,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个挑夫起哄:“若这军爷不要小娘子,何不来我家当闺女?”
咔嚓一声,夏翊折断了木筷,挑夫吓得缩了缩脖子。
“如今到处是叛军,还有沂州闹山匪,最爱抓落单的小娘子。”夏翊故意压低嗓子,余光瞥见春棠下意识往自己身边缩了缩。他憋着笑,看那小脑瓜警惕地转来转去,越发甚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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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那是不是野狐?”
才出城不到一个时辰,这已经是春棠第七次揪住缰绳了。自打拐上西行小道,这丫头用过七种借口:采花、寻参、追野狐……
夏翊无奈地笑了笑,将缰绳绕在腕上,装作无意道,“我平日多来往苏阳与淮扬,小丫头,你要不要先随我去别处转转?比如朝南?”
春棠一听,来了精神,去淮扬得往西北走,而云垠村是在苏阳城的东南方向,正中下怀。马蹄声嘚嘚,她指着岔路口,谄媚道,“如今暑气正甚,听说,东南边的景致不错,还有梅子酿。将军,要不咱们不如往海边耍耍?”
夏翊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了然,当即调转马头,靴跟轻磕马腹,“坐稳。”
第四日清晨,春棠盯着道旁渐次出现的界碑,“洪川”二字闪过,然后熟悉的景象慢慢出现在眼前。
过了洪川,还有十里路就是云垠村了。春棠内心既紧张又欣喜,当初她走路去苏阳可花了二三十天,想不到骑马竟这般快。她想起村中的老驴,走二十里便要啃草歇脚,而这骏马跑起来像踩着风,鬃毛拂过她手背时比云锦还软。
春棠偷偷打量枣红马油亮的鬃毛,突然开口,“将军,这匹马要多少钱?”
“这匹是战马。若你问寻常马匹,最次的滇马也要三十贯。”
春棠倒吸一口凉气,瞪圆眼睛,“比我当初卖身钱还贵!”
夏翊轻笑,这落英阁倒是生财有道,想来她并不知道赎身契要的是卖身契十倍价。
春棠摸出贴身荷包数铜板,认真说道,“日后,我也要攒钱买马,要买匹雪青色的,配朱红鞍鞯!”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想象中的缰绳的模样。
夏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你可得先学会驯马。”
“我学!”春棠眼睛亮起来,“将军教我可好?我可以帮将军扫马厩、给马刷毛、喂马料……”
“聒噪。”马儿突然加速,春棠随即往后倒,撞得夏翊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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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染红界碑时,春棠突然安静了。断壁残垣间野狗逡巡,夏翊望着焦土上的零星白骨,想起了月前剿灭的寇匪。
“你们认得这里?”远处老槐树下,路人正给骡马喂水。
春棠踉跄着朝他奔去,颤抖着问道,“老丈,可知道云垠村……”
那人叹道,“云垠村?早没了!煜兵过境那会儿...”
春棠扑到地上,抓住他的裤脚,“那村里的人,活下来的可多?”
那老丈皱眉,掰她的手指,“连头瘦驴都没,更别说人了,估摸着死得都差不多了吧……”
春棠傻掉般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泪珠簌簌而下,一颗接一颗。
夏翊俯下身子,攥住她肩膀:“春棠。”他轻唤她名字。
春棠却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朝一个方向跑去。夏翊连忙追过去,看见春棠站在一间焦黑的屋子不远处,四周杂草丛生,她扒拉着一堆杂草,突然跪在地上,开始用手刨土。
夏翊迅速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动作,几捧泥土刨开后,竟露出两座坟包:左边木牌刻着“先室白妻卢氏”,右边木牌刻着“显妣白母崔氏”。
夏末时节,草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远处的野狗又开始撕咬什么。春棠默默地跪在地上,将坟头杂草拔去,又用手把坟包周围的土块细细捋平,这次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了,只有满眼死寂,嘴中还喃喃道,“你总骂娘生不出儿子,如今倒和她葬在一处了。到了下面,可莫要再欺负我娘,不然日后我不会给你烧东西的。”
夏翊看看她,再看看碑文,猜到这是她的家。他蹲下身子,伸出双臂,将春棠揽入怀中。春棠也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夏翊:“将军,能帮我找块木牌吗?爹爹,爹爹他,连个坟都没有……”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夏翊的手背上,他心头一紧,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松开她,转身在废墟中翻找起来。夏翊的动作很快,他熟练地用短刀将木板削成木牌大小,又用砂石将边缘打磨光滑,直到摸上去再无粗糙的木刺后,才将它递给春棠。
春棠接过木牌,从腰间抽出那把随身携带的短刀,在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起来:故先考白公之墓。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笔都刻得极深。夏翊能看见她握着短刀的手骨节有些发白。
刻完最后一个字,她用衣袖轻轻擦拭木牌,将它插在右边的空地上,又跑去找来两个豁口陶碗,盛上清水,放在坟前。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又跑到远处几株野花回来,插在坟头的土中。
做完这些,春棠走到那三个坟包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娘,爹,祖母,雪霁不孝,回来晚了。”说完,她又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先是玉美人死了,再是她的父母,这孩子得多难受。夏翊站在一旁,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远方渐有黑云压来,夏翊有些难为地看了看天色,正欲伸手去拉春棠,哪知她却自己站了起身。
她抬头看向夏翊,脸上是一种释然的平静,“将军,我们走吧。”
夏翊望着春棠挺直的脊背,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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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抵达江都县时,春棠紧紧攥着包袱,目光掠过桥下漂浮的落叶。与苏阳城的青砖黛瓦不同,江都县的屋舍多是黄泥夯墙,街市也要冷清许多。夏翊的宅子隐在城西竹林深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穿麻布的老妇正在晾晒被褥。
“这是陈婶。”夏翊卸下包袱,“我麾下陈都头的母亲。”
“哎哟,将军从哪儿带回来这么灵的小娘子呀。”陈婶围裙擦着手迎上来,“天气转凉,老身煲了姜茶,小娘子可要饮碗吗啊?”
春棠突然僵住。老妇说话时带着软糯尾音,像极了娘亲绣帕面时唠叨的调调,她鬼使神差伸手,抓住陈婶袖口。
陈婶一愣,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顺手牵过春棠的手,柔声道,“随婆婆来。”
后来,春棠才知道陈婶是夏翊麾下一名叫做陈忠的士兵的母亲。而陈忠,在靖和二十五年死了,同样是战死沙场。
当夜,春棠蜷在新铺的芦花被里,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她赤脚朝香味飘来的方向奔去,撞见了灶房内正在忙活的陈婶,“丫头,你怎么来啦?”
春棠扒着门框,直愣愣地问道,“要放蜜枣么?”
“南方的做法才放枣泥,咱老家放桂花熬成的糖浆。陈婶掀开蒸笼,“怎么,馋啦?”
白雾蒸腾间,春棠恍惚看见娘亲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她顿了顿,问道:“婆婆,你从哪里来的?”
“淮安,在洛京的南边,临州的北边。”陈婶边应道,边用筷子夹了几块芋糕到陶碗中,又浇上桂花糖浆,然后将它递给了春棠。
春棠接过陶碗,不顾烫嘴,夹起芋糕就咬了起来,甜香混着泪水滚落。到了今天,她才终于知道,娘亲最终念叨的那个“家”,就是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