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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木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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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抱着糖葫芦和各色物件儿蹦跳回落英阁,当推开舜华堂的门时,玉美人正背对着门坐在妆台前,房内燃着半截残烛,映着满地散落的书卷。

“娘子快尝尝!”

春棠献宝似的递上糖葫芦,却见妆台上整整齐齐码着三个包裹,最小的那个用青布裹着,边角露出半截《茶经》的书脊,纸页泛黄,是玉美人亲自写满注解的那本。

玉美人接过糖葫芦,指尖轻轻拂过春棠发间,“明日,你带着这个包裹去云来客栈。”她将青布包裹推过来,里头装着银票、碎银并几套崭新襦裙。

“这是给我收拾的?”春棠眼睛亮起来,糖渣沾在嘴角都忘了擦,“娘子这是也要带我走?”

玉美人笑而不语,只是将她拉过来,用帕子给她擦脸,“春棠,你才十岁,该去学堂念书,该在街市买糖画,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总之,落英阁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春棠仰头,直言道,“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酡颜的客人总爱掐她腰肢。可外头也不见得好,娘子,当初我从村里过来的一路上,看过饿死的,也看过菜人,这红姑虽凶,好歹管饭。”

“你知道什么!这是妓馆!”玉美人厉声打断,她起身推开雕花窗,夜风卷着凉意扑进来,“人活一世,不是为着苟且偷生。你看那株木槿,宁可被风雨打落,也要开得恣意。人,也理当如此。”

玉美人很瘦,背影也单薄得很,可春棠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明白。

她不明白,玉美人整日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于春棠而言,因杀了人被迫离乡,然后遵循着娘亲的遗言到繁华的地方去涨涨见识,给自己谋出路。所以,哪怕每日只能吃一顿饭,她都得撑下去。

这落英阁虽说是青楼,却也是个能吃饱饭、能遮风挡雨之处,为何玉美人会如此痛苦?

她本想劝玉美人看开点,可瞥见她颈后的立领之下那道两寸长的疤,顿时噤声了——那是某次玉美人不从时,某位恩客用翡翠扳指划的。

玉美人仿佛察觉到春棠的目光,将衣领往上提了提,转身走向紫檀案几,广袖一挥,六枚建窑茶盏在案头排开:“辨茶。”

“这、这带栗香,是义兴的阳羡茶......”春棠凑近嗅了嗅白瓷茶盏,又瞧了瞧黑釉茶盏上茶汤的颜色,“这个嘛,汤色黄白,是下等白茶。”

“不错。”玉美人又把执壶递了过去,“分茶。”

春棠愣愣地看着娘子突然考校茶艺,手忙脚乱地接过茶筅。滚水冲入茶末的瞬间,窗外雷声又起,她望着玉美人,不知为何想起三年前娘亲去世那夜,一时慌了神,水溢了出来。

“小棠儿,莫慌。”玉美人稳稳地握住她的手,在盏中画圈,“记着,茶汤要如胶如膏......”

****

子夜时分,春棠蜷在玉美人怀里,心里得意得很。这是少有的不沐浴,娘子也肯让她爬上去。娘子身上暖融融的,让她想起小时候裹着晒过的棉被。

玉美人轻轻拍她后背,春棠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木槿花香,混着眼泪咸涩的味道,“春棠,你比我聪明,比我坚强,定能活得更好......”

春棠迷迷糊糊应着,脸颊蹭着娘子柔软的衣襟。那夜,她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和娘子在淮扬开了茶楼,夏翊每月都来买新茶。又梦见赵将军推门进来,娘子笑着扑进他怀里,鬓边木槿花瓣落进茶汤,漾开一圈圈金波。

次日清晨,春棠被阳光刺醒时,锦被还残留着淡淡得木槿香。

“娘子?”她摸了摸隔壁空荡荡的,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光着脚就跑出了出去。

屏风外,玉美人静静伏在菱花镜前,颈间挂着赵琰的羊脂玉佩,月白襦裙上却开满红梅。妆台上搁着带血的剪刀,屏风题着血书: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不要——!”

春棠哭喊着扑了过去,可娘子身子已经凉了,唇边却凝着解脱的笑。

听得呼声,门外的脚步声变得急促,夏翊踏过满地狼藉,一把抱住瘫软的春棠,掌心盖住小丫头猩红的眼睛:“别看。”

妆台侧,两封信静静地躺着,笺上字迹清瘦如竹。

「夏将军亲启:

妾身残命如风中烛,得蒙了敬舍命相护,今阴阳永隔,实无生意。春棠聪慧灵透,胜似妾身亲妹,行囊置有碎银二百两,交予红姑,自可换出春棠身契,余钱或可作安身之本。此女孤苦,盼将军念在与子敬同袍之谊,教她读书明理,护她周全。

罪女裴玉蘅绝笔」

「吾妹小棠儿:

春棠,你可知我为何独爱点茶?十岁生辰,爹爹予我一本《茶经》,说茶道能让人在浊世守得方寸清明。落英阁十年,每逢客至强作欢颜,唯有两件事,让我仍对这世间存有念想,一是这旧书,二是那为裴玉蘅折木槿的痴人。

莫怪娘子狠心,既我已与子敬许下白首之约,如今也应随他而去。切勿为我悲哭,落英阁的玉美人虽死,但裴玉蘅却脱去了桎梏。

小棠儿,教你分茶时,你总把茶汤搅出漩涡,可知这技艺最忌蛮力?就像我们女子活在这世上,越是艰难越要懂得四两拨千,切莫意气用事。妆台抽屉第三格有这些年我为你存的私房钱,够你温饱,莫要再踏入青楼之地。

小棠儿,要记得要替娘子去看太平年景的繁华,要穿着好看的襦裙在花雨玩耍,要......」

信笺末端晕开大团墨渍,似是泪水砸落所致。

“娘子骗人……你说要带我去淮扬,说要待我及笄时送我大礼的。”春棠把信笺贴在胸口,泣不成声。夏翊单膝跪地,用披风裹住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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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西坠,城郊梅林处,夏翊正握着铁锹在城郊梅林掘土,春棠跪坐在一旁,将玉美人最爱的东西一件件拾进陶罐中,一边收拾,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道,“要埋得深些,莫让野狗刨了。”

红姑送来棺椁时,正撞见春棠在给玉美人描眉。小丫头握着螺子黛的手抖得厉害,画出的眉峰像被雨打残的柳枝。

“我来吧。”红姑夺过黛笔,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划过玉美人苍白的耳垂,“到底是大理评事家的千金,到死都要体面。”

准备盖棺时,春棠固执地抱着《茶经》要往棺里放,夏翊拦住她,“这时裴娘子留给你的。”

“我记住了!里面的每个字,娘子跟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春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是娘子爹爹送给她的,她要带着过去,念给她爹爹听。”

“好,我知道了,就依你。”夏翊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春棠小心翼翼地将《茶经》放在玉美人的胸前,抚摸着书的封面,低声说道,“娘子,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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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怜悯玉美人的过往和深情,又或是那足够多的赎身银钱,红姑并没有多加刁难,就让夏翊带着春棠离开了。

离开落英阁的那天,也飘起了下雨,春棠趴在夏翊背上,望着逐渐缩小的落英阁飞檐,突然挣着要下地。

“我要回去问红姑句话。”落地瞬间绣鞋甩进阴沟,她赤脚奔过青石板。

红姑正在舜华堂点算玉美人的遗物,手指划过屏风上的血书,忽然听见门轴吱呀。转身时,春棠正扶着门框喘气,发间白绢沾着水雾。

“当年……”春棠咽了下喉咙,“小菊姐姐走了后,娘子为何要选我?”

看着去而复返的春棠,红姑愣了一下,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倏忽浮现——十四岁的裴玉蘅蜷在落英阁后厨,十指冻得通红,正把发馊的炊饼掰碎了往嘴里塞。檐下灯笼照见她脖颈间隐约的淤青,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按进过雪堆,嘴里还支支吾吾着一句,“无论如何,都不卖身。”

红姑看着廊下飘浮的尘埃,突然笑起来,“许是看中了你眼神那淬火的劲儿,又或是可怜你那幅盯着残羹冷炙咽口水的模样?具体缘由,你得问那死去的玉美人。”

春棠还想问些什么,可红姑却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去,“既出了这瓦舍勾栏,便莫学那回头马。”

哐当一声,两扇木门关得连条缝都不剩了。春棠有些郁闷,望着淅沥的雨幕,满脑子都是玉美人的事。

为何那世家娘子会成了瓦舍花娘?

为何娘子存银良多却仍不可为自己赎身?

为何赵子敬死了,娘子就得跟着去死?

春棠思绪飞转,身前忽而遮蔽天光,她被人拎着背子后领提起。

“走罢。”夏翊举着油纸伞,替她挡住落雨纷纷。

路过城门馄饨摊,春棠的肚子不自觉地发出声响,她有些害臊地把脸埋进男人的后颈。

夏翊愣了一下,驻足问道,“吃不吃?”

春棠低声却清晰地应了一句:“要加虾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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