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端着食盒往东厢楼走去,才刚靠近瑶池阁,便听得雕花门内飘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站在门外,屏息凝神,透过门缝和微微敞开的窗棂,仔细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阁内,一位少年郎君半倚在木榻上,绛紫直裰领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腰间玉带松垮地垂着,平添了几分慵懒的贵气。他执卷的手指略显苍白,腕骨凸起处泛着淡青,但却并无让人觉得病态,反倒衬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风流。身旁,几位随从侍立左右,神情恭敬。
春棠有些苦恼,里头这么多人,如何提醒?
正犹豫间,少年似留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他微微蹙眉,朗声问道:“谁在外面?”
春棠心中一紧,硬着头皮应道:“我是来给郎君送羹汤的。”
“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便应声而开。春棠缓缓靠近少年,将食盒置于案几之上,目光无意间掠过他的衣衫,那熟悉的连云纹让她心中一颤。她终于想起为何少年的声音如此熟悉——不正是那日施舍自己素面馒头的贵人吗?
春棠猛然抬头,在看清了少年的面容的瞬间,呼吸突然凝滞。
霜玉般的面庞浸着冷光,眉骨如寒刃出鞘,眸色深邃不见底,偏那鼻翼左侧的一点细痣,生生把凌厉点成惊心动魄的艳色。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玉山映人,珠辉满室”。难怪那些娘子们如此疯狂,这样的郎君,这般人物合该立在金玉堆里供着,怎能跌进红尘惹一身泥泞呢?
似是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少年微微垂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翻看着书卷。烛影映着少年的身姿,像极了山巅将融的残雪。就连眼尾泛着的淡绯,都比姑娘家的胭脂更灼人。
春棠一时看呆了,直到房内的伺候的人从她手上端过食盒,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位帮助过她的贵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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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羹汤已经备好,是否现在用膳?”一随从走到少年跟前,低声问询。
少年郎微微抬眼,“我看完这段再用。”
随从闻言退到一旁,不再打扰。春棠见这情形,心知这是告密的好机会。
她心一横,快步走到少年跟前,微笑着说道:“郎君,这汤得趁热喝。咱老家有一个特殊的吃法,鱼羹配上红方腐乳,才叫绝妙无比呢!”春棠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食盒下层伸手,看似是要抽出腐乳,实则趁着随从不注意,迅速将早已写好字的纸团塞进了少年的衣襟。
少年身形微微一震,显然察觉到了她这别有用意的动作。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纸团,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温润。可随从可就没那么镇定了,只觉得这青楼的粗使丫头太过放肆。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我家郎君如此无礼!”他们一个箭步上前,粗鲁地将春棠拉开。春棠被猛地一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就在这时,少年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这落英阁的人可真有意思。”他笑着看向春棠,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玩味道,“如此别致的吃法,我可真要尝尝。那,便由你来伺候我用膳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随从们面面相觑,虽说自家少爷平日里确实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臭架子,对底下的人也多有照拂,但如此主动让一个青楼里的女子伺候用膳,还是头一遭。他们打量了春棠几眼,暗自嘀咕,若要找女子伺候,这落英阁满是貌美的花娘,怎么偏偏挑了个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口味可真够独特的。
众人愣神之际,少年收敛了笑意,“怎的,还不出去?”
他的声音犹如冬日里突降的寒风,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几分。随从们先是一怔,那原本带着些许散漫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为首的随从猛地挺直身子,带着其他人缓缓地向后倒退,直至退到门口,又顺手将房门带上,才长舒一口气。
而留在阁内的春棠却是心中一松,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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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仅剩少年与春棠二人。少年这才不紧不慢地从衣襟中取出那个纸团,纸团展开,只写着一个字:毒。
“你是说,这羹汤有问题?”
听得少年问话,春棠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少年对视,对方的容颜让她脸颊忍不住发烫。
她长呼一口气,压下自己慌乱的心跳,点头道:“是的,方才我看见厨娘做这羹汤时,除了混着米酒,还往里面加了马钱子粉。我娘说过,马钱子和米酒是断断不能混在一起的,轻则胸部胀闷、全身发紧,重则甚至危及生命。虽我看那厨娘加得不多,但我摸不准量加多少会有问题,小郎君,稳妥起见,您还是不要喝这汤了。”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赞赏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真不少。”
春棠见他夸赞自己,心中却没有半点欢喜,只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奇怪,有人要害他,他还这般轻松惬意?
“你,为何要救我?”少年斜靠着身后的椅垫,微微仰头,视线在春棠身上缓缓游移,“你可知,多管闲事,有时是会惹祸上身的。”
“我自然知道。但……”春棠直直地迎上少年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有力,“我做人向来有恩必报。贵人您也许不记得了,在两年前,我将将饿死之际,扑向了您的轿子,您未嫌弃我,反倒是让人赏了我两个素面馒头。”
“我不喜欢欠着别人,这恩,我今日便算还了。”说罢,她朝少年行了个礼,转身准备走。
她不喜欢这人。
虽说他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但他方才说话的态度,还有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像是在审视一件低贱的物品,这让她感到十分不舒服。这贵族郎君,大抵都是这般居高临下的做派吧。
春棠心里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
春棠不悦地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你这小丫头,脾气倒是挺大。”察觉到春棠的不满,少年又摆了摆手,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今日这事有趣,一时没忍住。”
春棠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拉门闩,想就此离开。少年郎君见她动了真格的,也不再玩笑,一把拉住了她。
“你若现在出去,便是真的惹祸上身啊。”
春棠一脸疑惑。
少年循循善诱:“你想想,我这般看似富贵,又带着一身随从的人,她都敢下手。你这样一个在青楼里毫无背景的小丫头,又坏了她的事,你觉得她会轻易放过你吗?”
春棠一听,心里不由一紧。对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若是被人知道是她通风报信,捏死她,还不是跟捏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真被记恨上,她这条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没了。
少年看她后怕的模样,嘴角笑意更甚,“所以,我们还是先把这出戏唱完吧。”
见春棠半晌没有动作。少年又柔声道,“好啦好啦,方才是我态度不端正。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与你说话,应该客气些。”
春棠瞥了他一眼,确认他的笑容里面没有杂着淡淡的轻蔑,才不情不愿地随着他坐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春棠忍不住的好奇,率先开了口:“她们为什么要害你?”
少年脸色微微一沉,并未回答,而是转移问道,“这马钱子不混着米酒,而是单独用,是否也会有方才你说的那些毒性?”
春棠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少年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这是有毒?还是没毒?”
“这马钱子,也不全然是个坏东西。”春棠解释道,“若单独外用,可比金疮药还灵呢。咱村里猎户被野猪獠牙划伤,敷上炒制的马钱子粉,三日便能收口。至于内服,则需得炒过,直至红褐色才可用。我方才分明看到那厨娘的小罐子里的就是生粉。虽她用量不多,不过她用量不多,若是单用,顶多让人有些胸闷,不至于有中毒之相。可她加了米酒,这米酒一加,会更迅速引发中毒的症状。”
少年微微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看来,他们是不想我回临州呀。”
“若不止一次,而是长期服用呢?”少年又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
春棠想了想,回答道:“初时,只会头痛、头晕、烦躁不安,而后,会偶发身体僵硬、心脏骤快,长期下来的话,即便受到轻微刺激,都可能引发惊厥。
少年听罢,笑得更冷了几分:“这么说来,我这副病体,倒是亏得那曾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每次轻微用量,日积月累的到如今这般,想来背后之人并非想直接取我性命,而是想我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以变成为他们的傀儡,慢慢吞噬我母家的财产。”
春棠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人了。
虽他方才言语有些冒犯,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被人算计的可怜人。可转眼,又看到他榻边搭着的鹤毛裘衣,那毛色油光发亮,怕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再低头,又看到他腰间蹀躞带下压着的玉佩,虽只露出一角,虽看不出材质,但她也知道,那玉佩的价钱,怕是她几辈子也赚不来的。
唉,她同情他干什么,自己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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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还在顾影自怜,就听得少年突然正色道:“我知你是无意卷入我的家事之中,为避免后续招惹祸患,今日之事,你便权当一无所知。接下来,无论我做何事,你都置身事外即可。如此,可做到?”
春棠一听,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贵人您的事,我可不想管。”
“那,小人可以走了吗?”春棠试探性地问道。
“不着急。”少年像是安下心,放松地靠在凭几上,慵懒地问道:“我还未问小娘子芳名呢?”
“春棠。”春棠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恭顺地答道。
“春棠……”少年轻声念了一遍,继而笑道,“今日我算承了你的恩,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或者,你想不想离开这落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