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吗?”伏思问。
何止眼熟,细看之下霍遣已经认出了画中之人。
伏思说:“画也看了,人借我一用?”
霍遣说:“你要借谁?”
霍遣偏装糊涂,伏思只挑眉,像是对他的反应有所预料。
伏思说:“画上之人五官舒朗,长相端正,最引人瞩目的是他那一双眼睛,虽然跛了脚、毁了脸,但无疑就是你寨子里做饭的那厨子。”
霍遣还提着画,神色如常,这会儿喜怒哀乐都没了。他像是也有所预料,平静地说:“我怎么不知锦至有裘叔那般大的亲弟弟,你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他吧?”
“我想过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和哥哥挑明了说,你我一体,”伏思说:“我岂想瞒你。”
霍遣对这话不置可否,因为这画来得也巧,他有些分不清伏思是因为画在先,还是话在先。
伏思环顾院内,瞧见了正对南方的支摘窗。
他说:“那里正好摆一盆兰花。”
霍遣说:“你找裘叔做什么?”
话几乎同时出口,伏思已经往那边疾步而去,霍遣把小狗放地上,卷着画轴也跟走两步。
伏思到了檐下,推开窗,燃着幽光的烛火先探进屋内,他伸臂打灯往屋里巡视一圈,最后照着窗台边的一角,问霍遣说:“这儿摆个齐窗高的花架,你觉得行不行?”
北屋是宅子的主屋,霍遣也不喜欢什么花,伏思却丝毫没有鸠占鹊巢的觉悟,没等霍遣回答,又说:“淡绿色的蕙兰最好。”
说到兰花,霍遣想起伏思的屋里总有丝丝缕缕的幽香,他第一次闻见便注意到了,伏思的屋里窗口处也栽着盆花。
想到这,他就问:“要把你原先屋里的花挪过来?”
伏思面上毫无波澜,却对霍遣这话颇为满意,或者说是对“原先”二字颇为满意。现下的霍遣已经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只要他想,霍遣会比任何人都愿意,比任何“武器”都称手。
恶犬收起獠牙,情愿套上了项圈。
“估计不大行,”伏思心情很好,说:“那些花是锦至的命根子,你拿了,她是要和你拼命的。”
“什么都是她。”霍遣以为是伏思爱花,才会在屋里头栽种花盆,结果一想到伏思屋里的一寸一尺都是经由别人之手装点,便说:“锦至半只脚也不能踏进这宅子,少了人侍侯,你那些个少爷作派……自己看着办吧!”
霍遣说罢进屋点灯,顺带倒水搓了把手。屋里的东西都要新置办,好多东西还不齐全,他洗了手,想起面巾也没买。然而他已经在这住了好几日,不管冲凉还是洗脸,从没觉得不方便,当下不知怎的,湿漉漉的双手不知该擦哪儿了。
他一回头,看伏思临门盯着这边。
伏思指尖搭着帕子,是要给霍遣用的意思,但是他一脚跨进门,又忽而不再往里走了,要霍遣过来拿。
霍遣的手还在往下滴水,本来不用管的,他从来都是这样,可这会儿又鬼使神差地过去拿了帕子。
“海墨光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伏思手指一空,说:“芦苇荡那事他定不会作罢。”
帕子落到霍遣的手上,被掌心的水珠一滚,竟没有吸水,帕子用料极好,本就不是拿来擦水的巾帕。霍遣搭着这帕子,还在想洗手的事,自己从来不需要什么帕子擦手,现下倒似骑虎难下,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惦记我人头的人多了去了。”霍遣垂下手,“谁有本事,但凭来取,看是他手快还是我刀快。”
伏思说:“不行,你为一时之快杀了海墨光,只会后患无穷。宣安节度使一死,厢军群龙无首,朝廷想必很快就会派人下来,那时他们定会以剿灭黑风寨为首要任务。何况海墨光在文人中颇有虚名,在外人眼里就是尽心竭力的好官,这样的一个好官却死于嗜血山匪之手,群起攻之,黑风寨危矣。”
霍遣吃的就是山匪这碗饭,脑袋系裤腰带上是常态,他不惧,却怕连累了兄弟们。他手上已经干了,帕子到底没用上,被他用力地攥在手心。
“尽心竭力的好官?你也说了是些虚名。”霍遣说:“他也配!”
“他自然不配,但这些你我说了不算。”伏思略思索,隐瞒了会牵扯到襄王或宫里的事,只说:“你只管一拖到底,旁的就不用管了。”
霍遣说:“又是不能同我说的秘密?”
“就是些宫中秘闻。”伏思瞟到霍遣的手,看帕子被揉皱了,伸出手掌,“不擦就还给我。”
霍遣攥着手帕的手指紧了紧,这次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伏思,因为他莫名有点不太妙的预感。
“你说你也去见了三娘,说了什么?”
伏思说:“你今夜好多问题。”
霍遣说:“回答我。”
伏思静了静,还真说:“官家沉疴难愈,大限将至了。”
“干官家什么事?”霍遣仍存疑,他发觉了,只要和伏思多说两句,就很容易被套进去,要是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法子是什么都别信,所以他这话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干系大了,三娘是什么人?”伏思自然而然地说:“海墨光做的事也好,河道都察使也罢,他们食的都是朝廷俸禄,三娘同他们一样,不一样的是三娘能帮我们,也只有她能帮我们。”
“话别说一半。”霍遣折好帕子,当着伏思的面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他动作不急不缓,似乎折的是自己的帕子,藏的也是自己的帕子,收回自是理所应当。
伏思霎时心头悸动,不是情动,而是手中链条被牵扯的感觉。事实上他很少有这种感觉,霍遣说是恶犬,其实更像是披着恶皮的小兽,驯服、教化都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心力,蹲在脚边时还会觉得异常乖巧。
但是霍遣似乎有很多层皮,撕下后除了乖巧,还有可能是更为凶猛的,比如现在。
隐隐脱离了掌控,就让伏思很不舒服。
无形中手似乎被磨痛了,圈着霍遣脖颈上的链条拉拽,扯动时生出了一股反噬的力,给人种错觉——锁链同时也套住了他。
霍遣说:“极春坊的消息很好得,听说只要给银子就卖。”
他这话言下之意是,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转头我备足了银子去极春坊打听,也能问出来。但是卖货有卖货的规矩,一货不卖二主是露华楼定死的规矩,伏思知道,但也知道霍遣今日不问到底是不会罢休了。
“海墨光要死,但他要死得“有名”,从二品的重臣岂能轻易被杀,要死就要死在朝廷律法的闸刀下,这样方不辜负他在位多载的“光辉政绩”。他敢贪污受贿,也是想着身后有人坐镇,”伏思尽量把话说明白了,又不在话中提‘襄王’即将继位一事,“可这会儿能收拾他的人来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一旦被呈送到宫里,谁也保不住他。”
霍遣以为伏思指的是海墨光密谋造反的事,实则海墨光贪污受贿的那些证据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之前是因为伏思做不到,他一介白衣之身,斗不过手握重权的王爷和军权在握的重臣,如今是不能,因为这手握重权的王爷要即位登帝了!
试问哪个帝王会容忍有污自身天名的东西存在?所以到时海墨光死不死不一定,襄王为自己也须得维护海墨光,只会不计代价要先除了伏思这颗眼中钉。
霍遣果然曲解了话里的意思,说:“三娘可信么?”
“信不信都只能是她,”伏思说:“我们没得选了。”
十日后,一年一度的放水节至。州府府衙摆宴,不只请了当地的大小官员,也请了河道都察李公赋和宣安节度使李墨光。席间觥筹交错,更叫来了郡内有名瓦楼里的姐儿以舞乐助兴。
其中就有碧云楼和极春坊。
伏思也跟着去了,他今日连小角色都算不上,进府衙里走了个过场,很快就出来了。霍遣坐在街边的糖水铺里等他,刚续了满满一碗糖水。
第一口被来不及坐下的伏思抢先喝了,他似乎渴极了,捧着碗一口气灌下去半碗,坐下说:“太淡了,还能多加些糖。”
这是霍遣的口味,他叫来伙计,按伏思的口味多加甜,再加些梅子,另外又新要了一碗。
伏思把剩余的糖水喝得见底,刚好新的也上了,他缓了缓说:“今日总算见到那都察的庐山真面目了,远远地看着,没看出什么特别。”
霍遣在街边坐了有一会儿,说:“我瞧见了海墨光的马车。”
“嗯,我在里头也瞧见他了,按品阶,他可比都察使要尊贵,州府衙门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他。”伏思埋头喝糖水,忽然想起什么,勺子“当啷”磕响瓷碗,连说不妙,“走急了,将衙门刚赏的折扇给落下了!”
霍遣说:“一把折扇,丟就丢了。”
“可不成,衙门里人多眼杂,小事说不准会变大事!”伏思说着糖水也不喝了,起身要走,“帮我看着这碗,我回来再喝!”
霍遣赶紧拽住伏思,说:“你喝完,我去替你拿来。”
伏思手臂一紧,跟着看见霍遣已经往衙门方向去了。如果霍遣能回头看一眼,就会看见伏思神情很耐人寻味,他像是得逞似的,在身后喊:“托人找锦至出来,她知道扇子在哪!”
喊完他看了眼桌上剩余的半碗糖水,这时有风刮过幡布招牌,街边空荡荡,桌面上多了一溜码得整整齐齐的铜板——
伏思面上一凉,被水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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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作者有话要说:
放水节是清明节,这里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