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思在书架子上翻了许久,终于找出幅标载着城内街巷的乌郡舆图。接着他唤了锦至过来,三人围坐在屋门外的小院里。
“有了往衙门递状纸的第一人,很快便有了第二个,加之后来联名诉状的五人,一共七人。”锦至拿着笔,在舆图上边画圈圈边说:“我只知大概方位,具体哪家哪户,还得找人再问问。”
霍遣说:“大概方位就够了。”
锦至不知道他要怎么做,也没敢瞎问。
倒是伏思说:“找到人如何,要杀了么?”
锦至手一抖,画歪了。
霍遣盯着那些被圈出来的街坊琢磨。
伏思给锦至解释说:“他找的不是递状纸的这些人,而是那个灭人满门的侩子手。”
锦至心说有何区别,都是要死人的。她找寻舆图上对应的位置,将递了状纸的七户用墨笔圈画出来,便先走了。
霍遣看了片刻,提笔在一个圆圈里画了叉。
伏思说:“余下六户里,有三户挨得很近,俱临近南街,一户在城北古道,一户在东北边的金掌坊,还有一户,也在西市。”
说罢顿了会儿,他又肯定地说:“你有主意了。”
“城里我不熟,好主意还是坏主意,需得有人帮着我一块掂量掂量。”霍遣倒置笔头,用末端指着一处,“南街距风来湾不远,三条街开外又是府衙,我若想无声无息,便会避先开此处。城北古道人稀,金掌坊地阔,西市算是熟门熟路,要杀人,你怎么选?”
“我不选。”伏思说:“你分明对城中街坊了如指掌。”
“老寨主有收舆图的习惯,为此,他颇耗心神。早几年他常带我们下山,不为别的,进了城便各处瞎晃悠,小到街巷窄道的穿行,门户几何,都会默默记在心里。”霍遣摩挲着舆图,说:“他制的舆图,比这强。”
伏思没接话,在这沉默的间隙里端详着霍遣。霍遣与平常有些不同,说到这个抚育自己成人,扮演着父母角色般的老寨主,霍遣的情绪稍有波动。
很淡,淡得让人分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
“前两年朝廷下发了新公文,城内大肆革新,好些地方新建了屋舍,古道那块也填了新路,开垦了许多荒田。”伏思说:“去年官家突染病魇,之后便少有见到这一类的告示,尽管如此,实况和舆图还是会有出入。”
“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官家染病的消息我也从没听说过。”
方才的微弱情绪瞬间消散,霍遣目如鹰隼,“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伏思才知失言,他波澜不惊地说:“楼里人多口杂,西一嘴东一句,什么都能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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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古道开垦荒田后又新建了屋舍,可是田契很快被富户瓜分,屋舍里住的就是些靠租富户田亩收粮过活的小农户。
伏思和霍遣走在泥路上,夜风凉爽,灯笼微晃。
“一连三日都相安无事,今夜也可能是一场空。那贼子或许是察觉了异常,或是改了方向。”伏思喋喋不休地说:“决定不再杀人了。”
“收起你的乌鸦嘴。”霍遣提着灯笼,走了三日的路几乎用不着照明。他说:“今日别再跟我蹲一块,你自己寻个角落躲起来。”
伏思偏过头,看着他的侧容。
“不行!”伏思说:“你占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别的地方看不真切。”
距离门户几十步开外有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层叠繁复的枝条刚好可以掩人耳目。伏思在粗壮的叉枝坐下来,垂荡下双腿。
夜空无星。
霍遣吹灭了手中的灯笼,与他一同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里。他腰间的刀一连挂了三日,始终未曾出鞘。
“你善使长枪,却要带一把刀。”伏思说:“也不知这刀,今日有没有机会亮相。那人若还是带着鬼头刀来,你没有趁手的武器,不会不敌吧?”
“就怕他不来。”霍遣扶枝而望,见那户人家的窗被推开来。
屋里男子打了盆水,对窗揉搓着脸巾上的泥点。
霍遣说:“我只知你是碧云楼的掌柜,其余的都不知道,不如你与我说说你年幼时。”
伏思折了截枝杈,说:“没什么好说的,我在碧云楼长大,就那样呗。”
霍遣收回目光,垂头望了他一眼。
“那再与我说说别的。”霍遣说:“你怎么进的碧云楼。”
“有古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伏思晃荡着腿,仰起头。他用枝杈撩拨霍遣的袍摆,三心二意地说:“我母亲是富户家的小姐,她父亲一心想要她过得好,便费尽心力为她择了个文貌双全的上门女婿。之后过了几年,两人竟意外得知我父亲是逆党余孽……再之后我父亲跑了,我母亲独身来了此地,开创了碧云楼。”
霍遣的手搭在刀柄上,沉默了半晌,说:“你母亲真是……”
“自甘堕落,寡廉鲜耻?”伏思使了点劲,枝杈“啪”地拍在他的刀鞘上。
“碧云楼能有如今日进斗金的局面,从无至有,你母亲一直在往上走。”霍遣扫开刀鞘上的落叶,说:“我要说的是‘女中豪杰’。”
平地突起一阵微风,抖落了几片树叶。
霍遣话锋一转,说:“之前你说要到寨子里找人,祥福六年冬日被带上山的一共有十几人,年龄符合的也就七人,其中三人已经下了山,余下四人,有三人不记得自己的来历。我瞧着,眉眼和锦至姑娘都不大像,再过两日——”
枝叶在风中轻微摇晃,碰着伏思额头时一凉。他探指摸上去,有些湿润。
“下雨了。”伏思用断枝抵开晃动的树叶,往下瞧去,说:“今夜又等来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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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同至,巷道阴黑。
霍马遥与种师道手脚麻利地钻进西市民巷的一处檐下,用手扫去袍子上的雨水。
“这才刚过三更天,离天明还早着呢。”霍马遥抖着袍子,骂骂咧咧,“什么破天气!老子——”
种师安耳朵微动,突然一把捂住霍马遥的嘴,竖指示意他安静。
霍马遥双手抓着种师安,偏头静听,果真听见瓦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好厉害的脚上功夫!
要不是种师安耳灵,人到了跟前他也不一定能发现。
霍马遥一手摁下种师安的手,一手摸到了肩后的刀柄。种师安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两人退身靠到了墙,等待着拔刀的最佳时机。
屋顶上黑衣男子冒雨而来,他慢下脚步,跃进一面高墙内。紧闭的屋内已然熄灯,漆黑一片。
惊雷乍响。
黑衣男子骤然侧身,泛着寒光的刀刃堪堪划过他脸颊,猛地砍向地面。石板登时碎裂,迸溅的水花中杀出足够的力道,霍马遥撩刀再次劈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脚下一滑,迅速与他拉开身位,同样横出把分量相当的宽刀。
雨珠砸落,刚劲的力道带起大片的水花,攻势也越发勇猛。种世安借着夜色跃上房顶,嘈杂的雨声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刀剑不断碰撞的声响。
黑衣男子一击不中,反被震退几步。霍马遥左脚摆开架势,看势占了上风,实则两刀相撞那一刻,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
好强的力道!
霍马遥与黑衣男子身量有所相差,力道稍有不及,但胜在刀法凶猛。黑衣男子与他缠斗了一番,攻守皆被局限,便知力量压制远远不够。
力量的强弱并不足以让战斗分出胜负,黑衣男子逐渐明晰,再缠斗下去只会耗费他的体力,当他的刀失去力道的那一刻,就是两人分出胜负的时刻。
刀法上他占不了便宜,因为对面是个用刀的行家。
黑衣男子罩在面具后的唇线紧抿,他放弃了阔面厚身的鬼头刀,从腰后抽出两柄小臂长短的短刃。
雨势丝毫不减。
霍马遥全身被淋得湿透,额前碎发不断地往下滴嗒着水珠。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看不清是谁先动,只是短暂的招呼,霍马遥收刀时脸颊赫然多了道血口子。
好诡异的身法!
适才没有人比霍马遥看得更清楚,黑衣男子脚下先动,直击而上,速度极快。他手起刀落迅速迎击,眼看那人不躲不避撞向刀口,末了手臂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来,轻而易举地格开了他这一刀。宽厚的刀身不适合近战,他变换不及,眼见黑衣男子另一刀直击咽喉,只得收刀退身,避开要害。
雨水冲刷而下,瞬间冲淡了血迹。
霍马遥用手背抹过脸颊,缓慢地握紧了刀柄。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发冷静。
“再来。”霍马遥双眸紧紧盯着黑衣男子,像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种师安蹲在瓦背,听着打斗声,逐渐升起股心焦。重型武器太消耗体力,哪怕是霍马遥这种使惯佩刀的人,也架不住太长时间的缠斗。凭刀刃的破空声,他便能听出霍马遥的一招一式稍有衰减,或许对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黑衣男子弃了宽刀后像换了个人,那因力道带来的压迫弱了,随之变作了另一种诡异的柔软。他像是顷刻间化作了这暗黑雨夜里的一滩水、一帘雨,藏在无处不在的湿气中。诡谲的身法,加上利落的招数,霍马遥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
因为他有时甚至听不见对方的呼吸。
昏暗的环境,瓢泼的大雨,稍不留神,便会遭对方利刃割喉而死。
霍马遥逐渐感到有些吃力,不停砸落的雨水也使他烦躁。反观对方依旧那般,更使霍马遥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霍马遥觉得黑衣男子并不急于要自己的命,他的一招一式,都更像是在逗弄或说是迫使自己做出某种反应。
无形中像是被牵住了鼻子,这对霍马遥来说是种屈辱!
就如黑衣男子最初所察,对方是个使刀的行家!他的第一刀赢在霍马遥的“不备”,但当对方全神贯注,别说一刀致命,他连近身都做不到。
所以他要先打乱霍马遥的招式,让其自乱阵脚,再一刀致命。
他点到为止的攻势在不知不觉起了作用,霍马遥已然杀红了眼。
“啪”的一声,瓦片猛地从高空砸落,惊醒了梦中人。黑沉沉的屋子乍然响起婴孩啼哭,很快便又归于沉寂。
屋子里的人轻易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种师安从屋檐上探出身,喊道:“速战速决!”
霍马遥在大雨中喘气粗重,喊道:“你以为我不想呢!”
音刚落,种师安再次抽出片瓦,奋力往二人中间一丢。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兜头砸在黑衣男子的顶上。
那瓦片没上劲,瞧着就是随手一丢,既没加掩饰,也不凌厉,黑衣男子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却不防被霍马遥侧刀一拍,震退两步。他退至墙边,再望向地上那碎得四分五裂的瓦片,双眸森森。
种师安适时站起身,扬声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霍马遥想说“闭嘴!”,奈何已经晚了。他瞧见那黑衣男子曲臂扔出一刀,踩着堆在墙角的砖石奋力一蹬,已然攀上了墙头。
那临面掷去的飞刀速度太快,黑衣男子的动作更快。霍马遥紧追不及,眼见那刀就要划破种师安的喉咙,却仍见他一动不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种师安右手轻弹,只听一声碰撞,凌厉的刀风霎时被破开,那投掷物角度奇特,竟将破空而来的飞刀弹开。
黑衣男子重新握回刀。
黑衣男子没有太多的意外,他心知这人不仅会武,还会听声辨位,这一刀必切不中他。他转动双刀,避开霍马遥的攻势,再度将刀口转向种师安。
他倒要看看这瞎子在这混乱的局势中,要怎么继续听声辨位!
种师安不急不缓,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距离够近,他只需躲开一刀,便能用药粉逼退黑衣男子。雨声与呼吸相和,使得周遭沉静下来,拖慢了凌厉的刀风。
黑衣男子察觉不妙,他的刀被霍马遥挡开,自己却抽身不及,见白色粉末铺头盖脸地飘撒,只得抬臂掩目,顺势下跳,跃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
“狗贼休走!”霍马遥大喝一声,欲跟着纵身下跃。
“别追了。”种师安拽住他,“凭你一人之力擒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