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思巳初方起,锦至去灶台上端来温着的早膳,洗漱完一块坐在院子里。锦至已经吃过了,拿小碗给伏思舀红薯粥,将今日发生的大事说与他听。
“我早起去西市买菜,听着人都在议论,昨夜那里死了人,一家四口遭歹人入室给杀了,叫人闻之骇然。”
“有这等事?”
伏思清醒了几分,捧着粥觉着没胃口。他搅动汤匙,说:“最近屡出事端,楼里多叫些人顾看着。中午叫厨子再添个糖醋肉丸子,每个人都分一分。”
锦至还在为这桩灭门惨案惊心肉跳,草草地应了,没再说什么。
伏思今日难得不用出门,就在屋中捡起了好久不握的画笔。他坐下就是一日,中途锦至进来送了顿饭,添了三次茶水,直至腰酸才起身开了个窗,发觉天已经暗了。
廊下栽着棵梅树,寒冬俏红,这时节秃了,光秃秃的几截树杈横在檐边,挡了些本就不明亮的月光。
伏思就这样站在窗边,仰头而望。屋脊歇着几只不知名的鸟,舒展着翅,埋头梳理羽毛。他深吸口气,闭眸伸了个懒腰。
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昏暗里脚步匆匆地走来个人。
锦至刚在前边听得了风声,今晨西市的那桩灭门惨案有了后续。不晓得是谁人传出的风言影语,或是官府找到了什么实证,这事似乎被安在了黑风寨的头上。
劫掠在前,灭门断后。
死的一家四口里,老汉正是联名将春山被劫一事告去官府之人。据官府验尸所得,死者致命伤在喉,下刀之人孔武有力却用劲轻巧,伤口自颈侧切入,由浅至深,深处约为两尺,凶器应当是把宽身弯刃的鬼头刀。
鬼头刀刀身厚重,所以在寻常人家并不常见。
至此黑风寨入城寻仇的风言甚嚣尘上,几乎所有人都信了这无头谣言。
锦至心下匆匆,将听来的消息都和伏思说了。
适才的闲暇惬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一扫而空,伏思疲倦地捏了捏鼻梁,问:“几时了?”
“刚过了申时。掌柜说晚膳要晚些用,算着时辰,”
锦至还说着话,见伏思几步走出去,就要跑没影了。她也没准备追,心里琢磨着留好的晚膳不能浪费,回头拿破碗装了,搁在巷角处喂无家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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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敞亮的屋子已经拿水冲刷了几遍,红艳艳的血水洗褪了色,浓重的血腥味却经久不散。衙门抬走尸体后,草草地清理了现场,锁上门后贴了封条。
这间屋子排在巷末,伏思绕着墙外走了一圈,放弃了攀爬的念头。
住在隔壁的寡妇出来倒洗脚水,忽然听得院门外有响动。她还来不及起身看,“嘎吱”一声,栓在院子里的大黄狗先叫唤起来,惊翻了她手里的脚桶。
水淌了一地,渗进泥里。
伏思探进半个身子,歉意地笑了笑,说:“惊扰了。”
狗一直狂吠,寡妇谨慎地挪了挪脚步,问:“找谁啊?”
“夫人莫怕,我不是坏人。”伏思没往里进,从门后歪个脑袋说:“是这么回事,前两日我在您隔壁家拿了些菜,身上又忘了带银子,只能拿随身的玉珏去抵菜钱,我们说好了,拿了钱就回来赎我的玉珏。”
“你这小公子。”寡妇心头突突跳,说:“别管什么玉珏了,你不知道隔壁一家四口都在昨夜被人害了吗!”
伏思面露难色,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急的。那玉珏乃是我家传家之宝,决计丢不得!”
“我观小公子的穿着打扮,家里应当不缺钱。”寡妇见他面善,好言劝道:“再金贵的传家宝也比不上人命金贵,东西没就没了,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今儿个出了这样的事,别叫家里人再等急了。”
伏思说:“我没有家人。”
寡妇拾脚桶的手一顿,只怪自己言错,略微拘谨地说:“人都不在了,尸身也已经叫官府给拉走了,你就是急,这会儿也晚了。”
“我想着或许会被搁在屋里头,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小公子慎言呐!”寡妇闻之面容失色,惶恐地看了看左右,放低声音,“那屋子里头刚死了人,血气未散,阴气重,再说衙门里刚来封了屋,封条谁敢揭啊!叫官爷知道了,那就是作乱犯上的罪名!”
“我不敢!”伏思说着跨进只脚,似乎想到不妥,又退了回去。
他这张脸,举动谈吐稍一修饰,不谙世事且举止有度的小公子模样就能仿个十成十的像。
伏思继续说:“趁着夜色遮掩,我就进去瞧一眼,就一眼,我保证什么都不碰,找见了就立马出来。”
寡妇心软,最终对着阴沉的夜空长舒了口气,说:“老妇人我出屋倒个洗脚水,什么也没瞧见。大黄!你也莫再瞎叫唤!”
大黄狗委屈巴巴地窝下身。
伏思喊住转身进屋的妇人。
“劳烦,借只脚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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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思推开门,血腥气扑鼻而来。他摸到前襟,拿出准备好的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火光不足以看清全貌。
伏思蹲下身,伸臂凑近地面。地上很潮湿,猩红的血水被水迹冲淡了,与陈年的污垢交杂,几乎要辨不清是血水还是污水。
腥臭味很冲。
伏思抖出帕子掩住口鼻,蹲着身往里走。血迹往里蔓延,屋子里没有干燥的地方。墙面、门帘上皆喷洒着血迹,弯出片红艳艳的刀刃。
火折子被放低,伏思弯身照亮床榻。这处的腥味最浓,大片的血水淌湿了被褥,床板上被尖锐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伏思看得反胃,他捂着口鼻迅速冲出屋,蹲在墙角边干呕。
顶上倏忽飘下来一方帕子,正正好盖在伏思的后脑。
伏思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撑着墙没理会。等胃里舒服些了,他才抬手扯下。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了,是方花青色的帕子。
“就这胆量,学人翻什么墙。”
伏思闻声看去,看见墙上蹲着个人。今夜没月亮,院子里头也没挂灯,只能隐约瞧见个轮廓。
“巧了,又碰上了,该说我俩是心有灵犀还是有什么特别的缘分呢?”伏思拿帕子擦嘴,说:“总能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头碰着哥哥,要说缘分,觉着也不像是什么正经的缘分。”
“哪里的话。”霍遣踮着脚蹲在墙头,在黑暗里说:“初次见面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伏思捏着帕子想了会儿,说:“那定是心有灵犀了。”
“别贫嘴。”霍遣说:“巷深夜黑,你孤身一人来此做甚?”
伏思说:“等你啊,我算准了你要来。”
“算准了我要来,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翻进墙,屋里巡梭了一圈,还把自己个儿给整吐了?”霍遣说:“你猜我信不信。”
伏思的瞎话信口拈来,“这时辰等在门口也太扎眼了,万一被人瞧见报了官,无端惹得一身骚,谁都不痛快。”
巷子里静谧无声,深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伏思望着他,抬指对着墙,说:“你也打这边上的墙,没遇见一只大黄狗么?”
“遇见了。”霍遣侧头瞟了一眼,大黄狗还在墙根处埋头啃吃东西。他说:“就在这儿呢。”
伏思说:“没道理啊,适才见我就叫唤,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
霍遣摸了把胸口,这里本来揣着中午吃剩的半个肉饼。
“大概是因为我面善。”霍遣跳进院。
伏思腹诽几句,看霍遣跨进屋,在他身后问:“你惯使什么武器?”
霍遣脚步一滞,踩着湿答答的地面,反问道:“怎么,你怀疑我么?”
“我怀疑杀人者有意将矛头指向黑风寨,却并不了解你。”伏思说:“你惯用的武器并非鬼头刀吧。”
霍遣点亮了床头的半截蜡烛,说:“何以见得。”
“鬼头刀刀身太重,若非有特殊用处,寻常人家见都见不着。这人若不是拿惯了这重刀,就是有意挑选。”伏思临门说:“夜黑风高夜,死的恰巧又是春山被劫的苦主,所以我猜这人是有意挑选。他不知道你善用的兵器,所以才选了这柄可断人头颅的重器。”
“也或许不仅针对我,寨子里使背厚面阔重刀的兄弟不少。”霍遣俯身,查看被刀刃砍出缺口的柜面,说:“力道不足,这角度斜下,鬼头刀更适于劈砍,可这一刀点到为止,少了大开大合的气势。”
“还得是行家。”伏思说:“我瞧了一圈,没察觉出任何异样。”
霍遣在床榻前蹲下身,用手指虚虚地描摹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不用看。”霍遣说:“不如动动你那脑袋瓜子,再多猜一猜,比如说,此案杀人者的身份和目的。”
伏思思索少顷,干脆吹灭了火折子,在昏暗的天光里倚着门框。
“这事若搁在我身上,那我必定要先疑心生意上的对手。此消彼长,暗地里使些阴损的招数,是常有的事。”伏思冲着屋里说:“你们没有这类的对手吧?”
霍遣掀开褥子,腥臭味霎时涌面而来。他微微皱眉,“你当我们是在山上采蘑菇玩呢。”
“好吧,那还有另一种。”伏思竖起食指,说:“对家争的非是你手中的‘利’,而是要争‘你’。”
“别说那些个官话。”霍遣说:“既然都是个‘争’字,有何不一样?”
“大不一样。”伏思哼声,有些装腔,“天壤之别。”
霍遣一手拿着蜡烛,谨慎地翻察着屋子的各个角落,抽空里说:“那劳伏掌柜赐教。”
伏思说:“那我这么与你说,第一种是并道齐驱,两人或快或慢,争的是个前后。另一种是狭道相逢,不为前后,只求胜负。”
“胜负。”霍遣说:“听起来是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这么说,也可以。”伏思道。
霍遣回过身,在抖动的烛火里顿了顿。他的眉骨在昏光的照映下轮廓硬朗,很有味道。
“你呢。”霍遣问:“若是你碰上了,会当如何?”
伏思说:“我还活着。”
霍遣最后将褥子盖回去,吹灭了蜡烛。
两人同行回了伏思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