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出日落,薄雪消融。伏思手腕上的伤还没好全,春风先褪了寒气。他近日睡得不好,起早就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看清晨行人寥寥的大街。
这段日子伏思没能再见到霍遣,本想着混点交情,来日便能混进虎头寨里寻人,没曾想点了灯,应约来的都是霍马遥。
霍马遥爱来,见着伏思叽叽喳喳要说上半天。倒也不全是废话,伏思从他的话中大概摸寻出一二,这人是个单相思的情痴,思的也是名男子。
霍遣对此颇有意见,没少从中使绊子,所以惹得霍马遥满腹牢骚。
锦至手上搭着件胭脂雪的氅衣走进来,给伏思披上,说:“我方才出去采买,路过羊老七的羊圈,那小三点又生了两只小羊羔,皆是白头黑额的模样,可爱得很呢。”
“三日了。”伏思充耳不闻,叹气说:“算着也该来了才对。”
“来了也是那晦气小子,见着谁都姐姐姐姐的叫!”锦至一副嫌弃模样,说:“看着耿直纯良,实则鬼精鬼精。”
伏思神色恹恹,他探手到窗外,侧头枕着手臂。
锦至替他扶住下滑的氅衣,说:“还有一事,海公叫人送来了帖子,邀掌柜三日后去琼台赏花。这事前两日就曾听姜二说起,寒风冷雨,鼠牙山上海棠却开得正盛,海公邀旧僚同游赏花。”
“掌柜几次上门都被堵了回来,还想着海公这次也不会见掌柜,没想到临了倒是叫人送来了请帖。琼台海棠千里遐名,最近频频听得人提起,皆想一睹为荣。”锦至垂眸看着伏思,说:“琼台海棠年年开,海公还是第一次邀掌柜过府同游,前因连着后果,怕是一场鸿门宴。”
“是啊。”伏思打不起精神,轻轻地摆着手腕,说:“旧伤还没好呢,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锦至担忧地说:“海公的帖子不好推啊。”
“推?”伏思坐直身,哼说:“为何要推?虽说是鸿门宴,但也是天赐良机。我苦于见不着海墨光,这请帖便来了,这不就是打瞌睡时有人递枕头吗?”
锦至立在边上,说:“海公喜怒无常,待掌柜一时冷一时热,这时也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忽而就不好了。先前虽也有过,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面都见不着。他是越发没把掌柜放眼里了。”
“名门出身又任朝廷要职,如今辖居一方,瞧不起我这种商贩也不足为奇。”伏思拢着氅衣,说:“待会儿霍清晓来了别为难他,早些放他进来。”
锦至应了。
午后霍马遥果然独自来了,他握着马鞭大步进来,见着碧云楼的姐妹便点头示好。这些姐儿大多不知他身份,只以为这肆意张扬的少年是自家掌柜的好友,得空还会和他打趣两句。
唯独一人。
锦至凭栏摇扇,看也不看他一眼。
霍马遥仰头喊道:“锦至姐姐!”
锦至半回首,绫绢扇搭着肩说:“谁是你姐姐!”
霍马遥也不恼,笑嘻嘻地说:“几日不见,姐姐脸蛋似乎圆润了不少。”
“你!”锦至气得脸颊通红,却见这晦气小子已经一溜烟钻进了屋里。
伏思正对镜描花钿,听着这鲁莽的动静,说:“又招惹锦至了?”
“没有,谁晓得姑娘家不爱听实话。”
霍马遥大步进来,见伏思提笔对着铜镜,便新奇地凑近了瞧。
“碧云楼的姐姐们额间都画着这个,却没有哥哥额头的好看。”霍马遥捏着马鞭,只觉得伏思若是换上红装,该是美得雌雄莫辨。他道:“霍遣这家伙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叫哥哥这般好看的人喜欢他。”
“是吧。也不想着下山来赴约,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伏思看着镜中的面容,手上稍停动作,仰头说:“你姓氏同霍遣是一个霍?”
“是啊。”霍马遥颔首说:“跟他姓呢。”
伏思便说:“也不见你喊他一声兄长,其中有何缘故吗?”
“我原先不姓霍,姓马,马遥才是我原先的名字。七八岁时我被流寇抓上了山,在一群半大小子里见着了霍遣。”霍马遥连连摇头,咂嘴说道:“他从小便凶得很,深得老寨主的喜爱。彼时我得他庇佑,便改了同他姓,叫霍马遥了。”
“原来如此。”伏思面向镜子,忽而眉眼一弯,说:“原来从小就是凶神恶煞的面相啊。”
“瞧你对他一片真心,”霍马惋惜地说:“可怜他不开窍。”
一片真心?
伏思心道长相性格倒都对了胃口,但真心嘛,哪那么容易得到?
有趣倒是真的。
狞厉的恶犬终有一日戴上项圈,甘愿匍匐在自己脚下,想想便觉得兴致高昂。
伏思说:“提了裤子便不认人,也是个混账。”
“他不认啊。我死缠烂打问了他许多遍,非说你们之间毫无关系,只有交易,”霍马遥手臂搭着铜镜,倾身说:“到底是什么交易?”
伏思描着额间金纹,说:“想知道吗?你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
霍马遥便说:“还是算了。霍遣不说定有他不说的道理,你的忙大概也与他有关,这我可帮不了。”
伏思自然也没想他会这般简单就答应,霍马遥说话做事看似直来直去,实则心中自有一杆秤,知晓轻重。
伏思也不急,他双眸扫过去,说:“看你每次来手中都捏着这马鞭,想必是很宝贝。可我以往看到的马鞭,大多都是用韧性好的牛皮制成,你这马鞭用的好像是某种树皮啊。”
“这你也看得出来?”霍马遥诧异道:“行家啊!”
伏思说:“这双眼还有些眼力罢了。”他转动手腕,笔杆敲了敲这马鞭,说:“树皮生硬,与牛皮全然不同,制成马鞭闻所未闻。”
“这叫黄勾皮。”霍马遥颇为得意,说:“沙漠有绿洲,绿洲生勾木。当年种家军奉令守关,苦寒之地,种家军就把勾木树皮制成马鞭。传闻军中有能匠,能把黄勾皮马鞭做得又韧又软,我运气好得了这么一截,可不得好好使着。”
“种家军么?”伏思自然地说:“我这两日碰巧也得了个种大将军的物件儿。”
“大将军?”霍马遥忽地站直,急切问道:“可是“沉舟风行”种生清大将军?”
云岫岭一役,游牧族败撤,种家军亦伤亡惨重,就在两方皆要休养生息之时,种生清带千余军士夜潜过一条名叫“鱼脊背”的江流,突袭敌营,夺下邙艾绿洲,致使敌方再无险可守,因着那次奇胜,种生清便得了这么一个“沉舟风行”的名号。
伏思说:“正是。”
霍马遥立马说:“什么物拾,能否给我看看。”
“自然可以。”伏思搁下笔,看向霍马遥,说:“只要你肯帮我的忙,这东西我定送双手奉上。”
霍马遥恍然大悟,说:“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
三日后,辰时初下起了牛毛细雨。
锦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仆装点马车,转身见着伏思出来,说:“差不多了,这会儿也没见着人来,再耽搁,这赏花宴便要迟了。”
伏思站在檐下,说:“再等等。”
锦至便不再催促,待到小仆在马车上铺好裘皮,她又掀帘检查了一番,合帘时听得不远处有人打马而来。
突如其来的春雨赶走了两侧摊贩,此刻街道空旷,霍遣高头大马地疾驰而来,铁蹄铮铮,似要一扫绵绵阴雨天的清冷。
伏思走下阶,稍抬了伞檐,仰首对着马背上的人说:“见你一面好难。”
“伏掌柜好本事,连我的亲兄弟也能收买。”霍遣淋了一路的薄雨,额前的发丝淌挂着水珠。他握着缰绳,俯下身说:“给我说说,这次又舍了什么好东西?”
伏思便退两步,撩起车帘,说:“下着雨呢,车上说。”
霍遣拿干燥的巾帕擦脸,马车摇晃起来。他说:“不管你和清晓说了什么,劝你别在他身上动歪心思,否则别怪我砸了你这破楼。”
伏思靠着车壁,说:“我们是盟友,无端的怀疑最要不得,你该信我。”
霍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像是要分辨他话语真假。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伏思摸着脸,说:“我貌若潘安,看痴了?”
霍遣冷哼一声,说:“你形似天仙也没用,早说了我不好这一口。”
“多的是人口不对心,谁知道呢。”伏思架起腿,说:“当日之约,说的是三日之内你需得来见我。要不是你违背约定,我也不至于要收买霍马遥帮我,霍大当家日理万机,我只能出此下策。”
霍遣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想好了应对之策。他自信地答说:“我与兄弟一心,清晓替我,怎么不行。”
“大不一样。”伏思倾身看着他,轻浮地说:“我心念着的人是你啊。”
霍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捏皱巾帕,锁着眉说:“看来上次下手还是太轻了。”
“肠子悔青也晚了。仅那一次,”因着有约在先,伏思肆无忌惮,说:“你当谁都像你一般身壮如牛,你再来一次,我手腕便要废了!”
霍遣懒得同他再废话,随手丢了巾帕,闭眼不再搭理。
车轮碾过青石板,一路摇晃。
琼台坐落在鼠牙山山腰,分东西两院。清风拂岗,海棠花海顺坡翻涌,山脚窄河流淌,隔开东西两院于一片红浪中遥相对望。
霍遣沿阶而上,折了截海棠枝,说:“听说当官俸禄少,多的是捞油水的门道。一座赏花别院建得这般气派,这位海公,想必是深谙其中此中门道。”
“嘘!”伏思竖指示意霍遣慎言。他大跨两步,回身眺望,说:“天上谪仙班,青牛初渡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外山。此处风景极佳,多少墨客以一睹此景为荣,你却说些煞风景的话,好不识趣。”
“识趣?”霍遣偏头“呸”一声,冷笑说:“我俩不是一道的么,这会儿装什么狗腿子?”
“我害怕啊。”伏思状似胆小,抱着肩说:“武功路数我一窍不通,海公掌管着厢军,捏死我,就如同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所以伏低做小,方能苟延残喘。”
霍遣撩开花枝,瞥他一眼,说:“关键是那海公非但没捏死你,对你似乎还挺上心,手段了得。”
“想知道吗?”伏思故作神秘,偏过头对着霍遣勾勾手指,说:“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霍遣瞧他这副模样,便晓得这人又憋着什么坏。
伏思踏了两阶,见霍遣不为所动,便正了神色说:“不听罢了,其中门道我还不乐意道与人听呢。”
细雨早已停歇,海棠花蕊润着水珠,娇艳欲滴。琼台东院在漫山遍野的碎红里勾勒出飞檐翘角,大门处侯着仆从,广迎四方宾客。
伏思到时正见着几人进门去,他递了请帖,迎客的小仆对了一眼,便请他稍后,呈着帖子进了院。
一时半刻后,没等门内出来人,倒先见着下方慢吞吞爬来个着道袍宽衫的男子。伏思定睛一瞧,还是个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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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谪仙班,青牛初渡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外山。— 宋·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