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年底发生了几件大事情。
万小琴和紫毛分手了。路西法的业务组又来了几个新人。唐小勇的电玩城找好了卖家。
虽然不知底细,但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其中一个叫晶晶的,小脸圆鼻头,看着肯定不到十八岁。要是搁以前,这样小女孩儿马杰是不敢招的,怕惹出麻烦事。
但现在莲花西路愈来愈热闹,夜店一家一家地开,生意不像以前那么好做了。
万小琴和紫毛分手也是意料之中。是万小琴提的分手,当面提的。那天紫毛刚从泰国回桐城,还给她带了一块名牌手表。
两人在客厅里吵得像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枪林弹雨的。许冉出门避风头,再回来的时候紫毛已经走了,门背后的镜子被砸了个稀烂,墙上残留的玻璃片边缘还有血迹。
她一片一片把碎玻璃捡起来,用报纸包好。
万小琴披头散发地坐着,看着她的动作发呆,忽然很不高兴地说,你别收拾了,明天我找个家政来弄。
说完她就回房间了,不久从里头传来啜泣声。
万小琴消沉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第二天她再出房门的时候已然打扮妥帖,又是艳光四射的了。
那天楼下接她的男人有浓重的广东口音,镶了一颗金牙,比她大十来岁。万小琴说他是广东人,在香港做生意。
人一多化妆间就越发热闹了。
新来的几个女孩儿都开始叫她莉莉姐。许冉每次听了就想笑,这么快辈分就升级了。
小橙也回来了,只是她这一回似乎病得很重,人比起以前清瘦了很多很多,变得很苍白,像一片纸似的,吹一吹就能飞走。
马杰很不满意,说太瘦了,哪个男人看了能喜欢。摸一把都怕散架。要她多吃点。
马杰对小橙寄予厚望,因为她着实聪慧,又有激起男人爱怜的柔弱外表。他希望小橙去股东部,去五楼陪那些vvip。小橙一直没点头。
许冉中途回化妆间补妆,总能看到小橙在化妆间用哮喘喷剂。也不回避她,只是淡淡一笑。
小橙偶尔还是会借书给她看。她们比以前亲近了些。
年底了送外卖生意格外好,谢存山不大有时间陪她。许冉也从不抱怨。
休息日她会约着小橙去书城看书,但她们都很少买。有时候看到快关门了,才在店员不耐烦的眼神里放下书。
虽然没有问过,但许冉猜测小橙家里的条件也不好。而且她吃药得花钱。万小琴说她用的那种哮喘药,一小管儿就是一百多。她用的化妆品和护肤品都是最便宜的,不怎么买新衣服。
看完了书她们就去附近的小店吃酸辣牛肉米线。辣得全身都是汗。小橙总是一边喊辣一边笑得很开心。
有的时候她们也会结伴去江滩散步。枯水季的江滩,皴裂干涸,寸草不生,罕有人至。桐城的深冬常常起雾,雾锁江岸,小半个月见不到太阳。
但小橙丝毫不介意这种天气。在江边散步的时候,她总说,等春天来了我们可以来这里放风筝。我放风筝很厉害的。
她说起风筝的时候苍白的脸上便会荡漾起如早春般的温柔。
很多年之后,许冉很少梦到谢存山,但总会梦到小橙,梦到她站在冬天黑色的江滩中心对她微笑。
许冉跟小橙走得近,万小琴心里就莫名有些不舒服,与小橙疏远起来,在化妆间里说话也有些夹枪带棒。小橙都一笑了之。
众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微妙。
莎莎悄悄问许冉,她俩咋了,之前不挺好的?
许冉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许冉在家里看书,万小琴见了也说,这书你少看点吧,别变成跟她一样,多愁善感,病怏怏的,不好。
马杰三番五次请小橙加入股东部未果,但万小琴却一直未得偿所愿。小橙是她带来的,心里总归有根刺。她以前也跟马杰闹过,马杰不吃她这套,这种小打小闹他见多了。
不过最近万小琴不再抱怨进股东部这回事儿了 —— 她请假的次数愈来愈多,有的时候就干脆玩消失,电话也不回。
马杰气得跳脚,跑来问许冉。
许冉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小琴姐在哪儿。最近两人见面挺少。
马杰又问她,下回你见她问她是不是要走,要走就赶紧说一声,这儿也不缺了她。
许冉唯唯诺诺地答好。
她们最近确实见的愈来愈少。万小琴那个老板男朋友,姓向,许冉只见过一面,觉得他在饭桌上剔牙的样子很恶心,之后偶尔万小琴喊她去吃饭,她便推脱。久了万小琴也就不再叫她了。
她大多时候与姓向的男人同住,偶尔回来取些衣物和日用品。
但许冉的确知道她大概不会在路西法长待下去了。有天她回到家,发现万小琴回来过,餐桌上还放着旺铺招租的房屋中介宣传单。
她以前也提过的,说姓向的要给她钱,让她自己做生意。
许冉正想着心事呢,晶晶凑到她桌边来,问她,‘莉莉姐你有没有那个。’
许冉想了半天才说,‘卫生巾啊。’
‘对对。’
莎莎在旁边化妆,听了直笑,说,‘都是女的,害臊什么。’
‘我们那边最忌讳女人说这些。要是日子来了,土地庙都不能去。桐城还是不一样,很先进。’晶晶很认真地说。
莎莎因为‘很先进’这三个字,更是笑得肚子疼。
旁边小娟来搭腔,说,“你们知道吗,邵总好像带着琳达去北京了。要给她签经纪公司。还要捧她拍电影。”
“吓。不过半年时间,琳达可比koko混的好多了。那可是北京!”
“你小声点,万一给koko姐听到了,白白惹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莎莎问。
“我前天晚上只有几个散单,昨天马杰把我叫到他那儿骂了一顿。我偶然听到的。”
其他人听了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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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许冉和晶晶同陪一桌客人,几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吆五喝六的,晶晶人太老实,被灌了好多酒。
她要吐,许冉就借故陪她去化妆间,李迈克帮忙搀着人,说,“这姑娘也太实心眼了,马杰要她十二月做够二十万流水,就给她发年终奖。路西法这么多人,就她一个人真的信。”
李迈克啐一声,“哪有什么年终奖,两百块钱超市优惠券顶天了。”
许冉笑,推开化妆间的门,傻了眼,小橙和koko一坐一站,koko站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小橙的银手镯,小橙神色如常在镜前补妆描眉。
koko居高临下,神色漠然,‘话我也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自己需要什么自己最清楚。’
她今天也涂着粉嘟嘟亮闪闪的唇釉。她这双嘴唇生的好,饱满圆润,笑起来娇憨妩媚,花枝摇曳。但表情冷淡的时候则很违和。
koko几乎从不来楼下的化妆间。
koko走后许冉问小橙,“她怎么突然来找你,她没欺负你吧?”
小橙冲镜子里的她笑一笑说,“当然没有。不至于。”
她不多言,许冉也不问。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李迈克被马杰叫回去上班了。晶晶吐完趴在桌上睡着了,还小声打起了呼噜。
小橙被逗笑了,把晶晶脸上的乱发轻柔地拨至她耳后,端详她的脸,说,“真年轻。”
她点燃一支女士烟。
小橙有一双多情又慈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带着谅解的神情。她隔着烟雾问许冉,“小琴说你来这儿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我奶奶心脏不好,要做手术。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那个,这儿来钱快。”许冉很诚实。
“你父母呢。”
“我爸去世了。我妈改嫁。”
“你今年多大?”
“十八。明年过完年马上十九了。”
小橙笑得弯起了那双眼睛,说,“也是个小孩儿。不过不像,你挺成熟的。”
她又问,“读过书?”
“职高毕业。我读书不行,成绩一直不好。”
“成绩说明不了什么。你挺聪明的。”
“你呢?”许冉不适应被人夸奖,问。
“我?”
小橙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把烟熄灭了,说,抱歉。
“我大你七八岁呢。大学没读完辍学了。没骗你,读的历史系,没有毕业证,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工。后来朋友在ktv做领班,叫我先去上几天班,起码有收入,结果一待就是四年多。和你一样,觉得来钱快嘛。”
她双手捧着脸颊,说话的神情像是梦呓,又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许冉,说,“你还年轻。要是有别的出路,就早点走吧。在这儿久了,人会分不清白天黑夜,虚幻和现实也会颠倒,就像水里的倒影,越看越困惑。”
许冉没做声,思考她的话,似懂非懂的表情。
小橙轻轻地笑,说,“你就当是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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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桐城下了一场冻雨,天气预报都在说,今年西伯利亚寒潮频繁南下,桐城也会有雪。
天气越冷,外卖生意就越好,谢存山现在几乎是全职送外卖了。唐小勇那儿他只偶尔去一趟,冬天电玩城生意更差,十次有九次店里都冷清极了,唐小勇躲在兑奖的柜台旁烤着火玩手机斗地主。
卖店的事情定下来后,唐小勇低沉了好几天,后来又高兴起来,说他反正不是这块料,做不了大生意,这样也好,他总算安心。
还说他妹妹唐小玉不懂事让妈妈操碎了心。学校要开家长会,她吵着闹着不让妈妈去,说妈妈聋了,她怕同学笑话。唐小勇在电话里把她臭骂一顿。
休息日许冉也乐得躲在家里。
外头凄风苦雨,不辨晨昏,她窝在取暖器旁边,睡了一觉又一觉,醒了口干得吓人,喝口水,又继续睡。一觉足足睡到下午五点多,人才觉得清灵一点。
外头天已经全黑了,手机上有三条未读消息。
谢存山的,王玉芬的 —— 还有一条来自紫毛。
从许冉的住处坐一站公交,再步行二十分钟穿越桐城步行街,便可到达桐城最热闹的小吃街。
冬天客少,方才又下过雨,马路牙子覆了一层油渍,走起来打滑。
许冉来过几次,但她不认路,哆嗦着攥着手机看导航地图,半天才找着地方。
—— 犄角旮旯里的烧烤店,被挤在一间火锅店和一间老字号锅贴店中间,可怜得很。
紫毛是唯一的食客,趴在桌上往嘴里灌啤酒,店主见怪不怪,坐在厨房前的板凳上嗑瓜子烤火。许冉来了,他只抬抬眼。
“姜毅哥。” 许冉推了推他,在他对面落座。
紫毛使劲儿仰起头,眯着眼看了半天,说:“你来了啊。许冉。”
这是万小琴和紫毛分手后,许冉第一次见他。他邋遢了很多,没刮胡子,眼睛红的吓人。要是街上遇着,她肯定认不出来。
“万小琴呢?”姜毅撑起身子,打了个嗝,问。
“小琴姐... 她和朋友出门了。”
姜毅讥讽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朋友。”
“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儿。”
“去广州。”
“你不跟着丘胖子了吗?”
“许冉。”他突然激动地抓住许冉的手腕,啤酒瓶撞翻在地,滋滋地流了一桌,“你告诉万小琴,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丘胖子,徐炀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还有你,我把你当妹妹,趁你还能脱身,趁你还能脱身...”
老板嗑瓜子的动作停了,他脚边的黑狗也竖起了耳朵。
“你一定要告诉她... 脱身...”姜毅醉得半阖上眼睛,把脸埋进肘弯里,一遍又一遍呢喃。
那天晚上,许冉把紫毛的烧烤钱结了,又给了五十块给老板,请他关店前把姜毅送上出租。
那是许冉在桐城最后一次见到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