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风止。
谢存山清晨就起身去送外卖,中午还要去接老人出院。
许冉睡得安稳,谢存山没吵醒她,给她新灌了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自己囫囵吃了几块饼干,收拾停当,带上头盔后又在阁楼的椅子上坐了片刻,专心看许冉睡着的样子。
恬静的,全然信任的姿态。
好像有人在他的心里拼命吹气球,他被一种新奇的幸福和失重感围绕着。
骑着摩托车往骑手站去的路上,他像在飞,脑子里全是许冉。像生病了一样。他一直想着外婆那句话,‘再过几年我把你妈的房本给你,你找个好姑娘,安安心心成个家。’
许冉难得一夜好眠,醒来时恍惚了一阵。小时候他们家的房子也类似,可以听到彻夜的雨声,许明宗会在这样的夜晚给她讲水浒传和聊斋故事。
谢存山已经走了。许冉起身稍洗漱,将谢存山的床铺铺好,规整,又去厨房看了两眼,扔掉冰箱里蔫了的青菜,又跑去附近的便民菜店买了些简单的青菜蔬果,半只老母鸡,还有一块厚厚的牛腱肉。
谢存山最爱吃牛肉,但牛肉最贵,他们平常都不舍得吃。
许冉大展身手。老母鸡煲汤,牛腱肉做热卤,全都存冰箱里,谢存山这几天照顾老人也能松泛一点。
爸爸去世后王玉芬一蹶不振,最坏的时候天天都躺在家里,她就是那时候学会做饭的。
汤在锅里滴哩咕噜,她忽然想到什么,给小橙发微信,说:“小橙姐,我知道你那天说的‘洗手作羹汤’是什么意思了。”
小橙回她了。发来一个偷笑的表情。
许冉又问她:“你的病好些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没再回。
—— 扮演完‘田螺姑娘’,许冉才收拾收拾回了家。
一进门看见万小琴正开着取暖器啃鸡爪看偶像剧,笑得乐乐呵呵的。
见她回来了才嚷嚷,“你怎么才回啊。给你发微信呢,也不回。”
许冉没来得及接话茬,万小琴又倒豆子似地接着说,“上次去庙里大师说你命好真的没瞎说,我怎么昨晚就正好肚子疼呢。”
要不是她肚子疼不在,这跟着大老板们出台的活儿肯定落她头上了 —— 万小琴倒不是图那些钱,只是看着琳达,小橙一个个都往五楼去了,眼皮子浅。
“夜不归宿,难不成是跟着谁走了?” 万小琴半揶揄半打听。
许冉听了心里有点难受,但也没说什么,闷头喝水,“怎么会。邵总的客人怎么会看得上我。”
她明白万小琴在意什么,想听什么。
万小琴明显松一口气似的,又笑着说,“你还小呢,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许冉把一万块钱转给她,问她:“姐,美甲店还开吗?”
万小琴坐下来继续嗑瓜子:“不开了,那玩意儿不赚钱的。得搞投资,钱生钱。”
许冉没再搭话,盯着窗外看。小区里老梧桐树的叶子都落了个精光,剩光裸的枝桠,看不出颜色的鸟,臣服于灰蒙蒙的天。
桐城漫长沉闷的冬季就这样到来了。
-
冬天一到,桐城的户外就一分钟也待不下去,虽说是南方,但有些年头也会下雪。
家里勉强好点,但许冉和万小琴都心疼电费,空调不过夜,早上起来额头都是冰的。
不过她们都年轻,扛得住。万小琴还挣扎着没穿鸭绒棉袄。她爱美,宁愿大腿冻的都紫了也要穿裙子和大衣。
顺便提一句,她舍不得买的貂皮大衣,紫毛给她买了,还是海宁皮草城托人带的。万小琴嘴上嫌弃颜色老气,上了身就不肯脱下来。
最近太冷,万小琴也不爱出去玩了,就叫人来家里打麻将,莎莎和小橙都来过,偶尔小娟也跟着来,但万小琴嫌她笨,老不让她上桌。
万小琴有时候也会带其他朋友来玩,应该都是紫毛,丘胖子那边的人。但紫毛最近来的少。万小琴说紫毛最近跟着丘胖子去菲律宾了。
万小琴的朋友爱不停抽烟,叫板起来声音也吓人,许冉不喜欢跟他们玩,就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听音乐,无聊了也翻几页书,小橙借给她的《活着》,她读着读着就开始抹眼泪。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等再醒的时候七点多,窗外天早已全黑。
十一月青黄不接,路西法生意差,大家去的愈来愈晚,马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十二月圣诞节,元旦接踵而至,那时候才有赚头。
房间没开灯,冷嗖嗖的,被子总觉得湿哒哒,她缩在里头半天不想挪动,侧耳听外头没声音了,大概是他们到楼下排挡吃饭去了。
她磨蹭地起床,收拾穿衣,给自己煮了一口面条,拌辣椒酱在灶台旁边吃,吃着吃着听到楼下万小琴的笑声。
她探头一看,看楼下停了一辆挺气派的轿车,万小琴靠在车门上,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难分难解的。
那男人不是紫毛。
紫毛在菲律宾呢,前两天还分享了定位,他第一次出国,兴奋的很。
紫毛虽然小混混模样,但人其实挺好的,把她当妹妹相处,吃饭夜宵都叫上她。她撞破这一遭,无端觉得背叛了他。心理不是滋味。
—— 许冉把一切憋在心里,憋到隔两天见着了谢存山,才迫不及待跟他八卦。
现在谢存山晚上送外卖,不能送她回家了。有时候摸着上班前的空档,两人能偷溜出来在路西法后门见一面。
只有周一路西法休息的时候他们才能凑在一块儿。
其实许冉觉得这样挺好的。
工作的时候浓妆艳抹的,见谢存山总让她觉得别扭,倒不是着装打扮,而是她自己不能完全从路西法那种轻佻的气氛中跳脱出来,和谢存山说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多带一些谄媚,或是冗余的兴奋。
第二天回想起来总觉得很懊恼。
她隐隐觉得自己并不喜欢那样的状态。但又无法抵抗这种状态的裹挟。
李迈克有时候说,‘冉冉姐,你笑起来和小琴姐越来越像了。’
许冉最近愈来愈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还无法用语言形容清楚,但她开始警惕,也会偶尔思考,当然做不到三省吾身,只是有时候半夜回家,酒全醒了,房间冷得如同冰窖,她会在黑暗里坐上很久... 察觉自己正身处于某种深渊之中。
—— 谢存山听了,嘱咐她别管闲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许冉正在吃热腾腾的烤红薯,含含糊糊说,我又不傻。
唐小勇毕竟跟着刘闯混过,谢存山从唐小勇那儿陆续听说了很多丘胖子那圈子人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足够让人畏惧。
他当然不希望许冉接触这些人,但他现在哪有能力左右这些事情呢?
许冉问他吃不吃,他摇摇头,问她,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许冉站在定凰图书城门口掏出纸巾擦手,说,这儿又有空调,又有书看,多好。
这件事还要从那本《活着》说起。许冉看完那本《活着》,难受了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随时随地扒拉着饭就突然哭出来,万小琴吓坏了,以为她中了邪。
后来她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就去找小橙聊天,小橙说这证明你是个敏感善良的人,你共情了,虽然痛苦很强烈,但这是好事,你的爱也会很强烈。
许冉没听懂,但她觉得小橙真温柔,懂的真多啊。小橙又给她介绍了很多书,说她以前想当作家。
化妆间的姑娘们听了都笑她,只有许冉没笑。
许冉照着小橙给的书单来找书,谢存山就跟着她一家一家闲晃,后来走累了两个人就去最大的新华书店,找了个角落蜷缩在一块儿看书。书店里到处都是这样心无旁骛看书的人,让许冉觉得很安心。这次她看的是老舍文集,里面有一篇叫《月牙儿》。
读着读着她眼睛就模糊了,赶紧把书合起来以免弄脏,又把眼泪憋回去了。
她说,谢存山,我饿了,我们去吃酱香饼吧。
那一年桐城大街小巷都在卖酱香饼,谢存山早就吃的想吐了,许冉还愿意吃。她和谢存山不一样,谢存山不喜欢一成不变,她相反,喜欢的食物她可以一直吃,吃很久很久。
她和谢存山牵着手等着饼出炉,等着等着她就魂游天外。她很想问小橙有没有读过月牙儿,有没有掉过眼泪。
这时有人叫谢存山的名字,许冉回过神,看见是三个穿校服的高中生,两男两女,怀里还抱着一沓子练习册。是二中的学生。朝气蓬勃的模样。
“真的是你!”其中一个高个儿男生很热情。
谢存山握着她的手松开了,表情有些错愕,又佯装出一脸轻松,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班长带我们来拿补定的练习册。”
那个男生拍了拍其中一个高马尾圆眼镜女生的肩膀,那女生咬着唇,这才抬头轻轻瞥了一眼谢存山。
另外那个女生轻轻撞了撞‘班长’的肩膀,玩笑说,“谢存山你这人真是的,走了也不打招呼,手机号码都换了。同学都挺想你的。”
“你...真的不读了?”另一个长得斯文的男生问,目光在许冉脸上扫过。
“嗯。不读了。读不出来。出来找找事情做。”
那四人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
班长欲言又止。
“我也不想读了。班主任说我二本都考不上。”高个儿男生说,“你走了之后就没人组织打球了。体育课也被霸占了。”
谢存山这会儿才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等你们明年考完了,还是可以约球。”
“这可是你说的。快,把手机号留一下。”
留了手机号,酱香饼也好了,各自分道扬镳。许冉跟着谢存山走,没有再牵手,许冉能感受到那四人的目光,留在他们背上很久。
走着走着,一直走到立交桥底下,许冉才拉住他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
谢存山如梦方醒,说,我也不知道。你冷不冷。
许冉摇摇头说,不冷。你呢。
谢存山说,我也不冷。就是有点饿。走吧,今天是‘小雪’,咱们去下馆子。那饼别吃了,我看着都想吐。
许冉把饼扔给了同在桥下躲风的几只流浪狗。狗蜂拥而上,吃的可香。两人看了一会儿一起笑了。
许冉把手插进口袋里,忽然严肃地说,谢存山,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读书。读书很好。你家里供得起,你应该去考大学。
她喜欢那些二中学生身上的某种气质,就好像有什么好得不得了的秘密正酝酿在那丑陋的校服里头,使他们与桐城阴沉的冬天都格格不入起来。
—— 满怀憧憬。没有什么比这个奢侈的。
谢存山也不笑了,盯着她看了几秒,伸出手故意把她的头发揉乱。她的眼睛藏在刘海里,亮晶晶的。
许冉捂着头说,你别弄乱了我的发型。
谢存山,说,你瞎想什么。不读了。这样就挺好。
—— 那天晚上他们和麻子,小苗,小勇哥,小亮,阿宇几人一起下馆子,给谢存山补过生日。
麻子和小苗宣布要搬到一起住,还计划养一只狗。麻子的爸爸回了趟国,要麻子别混了,做点生意,启动资金他赞助。麻子答应了。
小勇哥说游戏厅生意还成,但机器动不动就坏,维护成本挺高。而且现在游戏厅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去玩桌游密室。明年要是合适,就把游戏厅卖了回老家。
他家里就剩一个老母亲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妹妹,母亲今年忽然聋了一只耳朵,查不出原因来。别人开车路过骂她聋子,她冲别人傻笑。
‘就到县里去跑跑车,总能活。’唐小勇说。他喝了点酒,红着脸笑了又哭,说,对不住,是我没用。明年哥一定想办法给你们都找个好下家。
三十出头的男人抱着谢存山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亮和阿宇安慰他,说,阿宇叔叔在工地上干,据说一天能给两三百,还包饭。我俩准备去试试手。勇哥你别担心。
谢存山也安慰他,我送外卖赚得也不少。桐城市区我都跑遍了,明年我把驾照考了,还能跑滴滴。
唐小勇还是流眼泪。
那天晚上许冉给莎莎发消息,问她,‘莎莎,你跳舞是在哪儿学的,我也想学,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