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斯年通过王梦琪联系上了当年的地接安东尼,安东尼得知他就是当年酒店洪灾的幸存者,热情地发来一长串慰问。
宋斯年跟他简单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问他认不认识当年把他救出来的那位向导。
原本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安东尼变得迟疑,宋斯年盯着屏幕上断断续续的“对方正在输入…”,手心一片汗湿。
过了好半晌,安东尼才回复:「噢,我真抱歉不得不告诉你这个噩耗,诺顿家族遗传病发作,半年前去世了。」
宋斯年的心猛地一沉。
还好安东尼和诺顿有些交情,对诺顿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
诺顿并不是个很受欢迎的向导,他长相阴沉,脾气爆,经常跟游客起冲突,遭遇过多次投诉,但若要论起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没有人比得上他。
宋斯年被困日湾酒店的时候,由于天气恶劣、水流湍急、地形复杂,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可以用于救援,只能依靠人力。
当时韩策请求安东尼回酒店救宋斯年,安东尼干脆地拒绝了他。再专业的向导也不会为了游客赌上自己的性命。
韩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胆子最大的诺顿,和诺顿一起返回酒店,先救出了宋斯年,中途韩策溺水失踪,诺顿怕他承诺的酬金打了水漂,找了好些当地人,积极搜寻救援,最终在宋斯年获救的十小时后找到韩策。
没有人知道韩策到底给了诺顿多少钱,只知道这一单过后,诺顿盖了大房子,娶了个漂亮老婆,还换了辆好车。让同行们眼红不已。
宋斯年给安东尼发了个红包以示感谢。
天空阴沉沉的,顷刻间落了雨,雨珠落在地上,砸起一个个小水坑。
宋斯年推开窗户,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丝清凉的雨水腥气涌入鼻腔,仿佛一瞬间把宋斯年带回了那个东非河边的日湾酒店,河水迢迢,水汽弥漫,那时候的宋斯年和韩策还是清澈的大学生,尚且算得上朋友。
宋斯年获救后被送到当地一个小医院,医院的病房十分简陋,病床的铁架上还有锈迹,医生和护士说着他听不懂的斯瓦西里语,他变得像野兽一样不安暴躁,头痛得要命。王梦琪和陈清许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熟悉的面孔让他稍稍安慰。
王梦琪问他有没有看到韩策,他说没有,王梦琪担忧不已,絮絮说着韩策的失踪,宋斯年并没有特别心痛,他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很糟糕,没有余裕操心别人。
时隔多年,那股心痛终于跨越时间和空间,后知后觉、来势汹汹地击中了宋斯年,他当年的疏忽、冷漠如今遭受了无数倍的反噬,藤蔓一样绞杀着他的心脏。
宋斯年不堪忍受地弯下了腰,揪住胸口处的衣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晕眩疼痛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的四肢百骸仍然残留着某种酸胀感,还可以忍受,他便直起了腰。
到卫生间去洗脸,赫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苍白,满脸冷汗。
宋斯年透过窗户看向韩策家的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不知道韩策在不在家,犹豫片刻,干脆上门拜访。
韩策不在,韩明月极其热情地招待他,拉着他的手坐在沙发上亲亲热热地说话。
宋斯年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韩策的职业生涯,韩明月对他心存感激。
她说经此一事,她也不指望韩策多红了,只希望他能平平顺顺地发展几年,然后结婚生子,富贵逍遥,她告诉宋斯年,她昨晚跟韩策视频的时候,看到韩策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呆在一起,女孩娇俏地喊她“阿姨”,直甜到了她心里去。
宋斯年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告辞离开的时候,韩明月意味深长地说:“斯年,世道艰难,男人还是要娶妻生子,才算一条正道,你觉得呢。”
宋斯年莫名烦躁。
他一到家就给韩策打了个电话,韩策倒是接了,就是语气很冷漠,宋斯年说想问他关于那次洪灾的事,还没问出口,韩策就不耐烦地说:“四五年前的事了,揪那些细枝末节,有什么意义?”
宋斯年生硬地说:“我说有意义就有意义。”
韩策毫不客气:“那你去想办法追寻你的意义,别来烦我。”
宋斯年还想反驳,韩策已经挂了电话。
不甘、郁闷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交织成一张大网,网住了宋斯年的心脏,让他憋闷不已。
他曾对韩策说过很多刻薄话,比这过分得多,如今角色对调,他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人。
明知掉价,宋斯年仍是控制不住自己,不依不饶又是一个电话追过去,俨然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
韩策终于同意跟他聊一聊,但条件是要宋斯年自己去找他。
韩策在宁城戏剧学院参加一个表演培训。
寒假期间,校园里没有学生,只有本次参加培训班的演员,其中有新人,也有一些半新不旧、已经混出名堂的演员,比如韩策。
宋斯年飞到宁城,在戏剧学院门口被保安拦住了,韩策的助理小何亲自到校门口接人,宋斯年才被放进去。
去教室的路上,小何告诉宋斯年,这两天韩策的心情非常差,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公司新签的艺人周紫格外温和。
宋斯年眉头微皱:“周紫?”
小何:“对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超超超漂亮!韩哥又对她那么好,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我真是羡慕死了!”
夜幕低垂,阶梯教室灯光明亮。
宋斯年到教室门口看到韩策和周紫坐在台阶上,韩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周紫,屏幕上是个购物app,说:“自己选一选衣服鞋什么的,私服不能太差,这个圈子拜高踩低,穿得差了没人看得起你。”
周紫也不推脱,接过他的手机,说:“谢韩哥,等我赚到钱还你。”
韩策望着她的侧脸,温和地说:“就当这是我送你的入行礼物吧。”
韩策知道宋斯年来了,但没有看他。
小何悄无声息地溜了。
宋斯年踩着明亮的灯光走到韩策面前,周紫看情形不太对,也想开溜,韩策按着她的肩膀留下她:“等会儿还有课。”
宋斯年心中不适,忍耐着说:“我在王院长那里做治疗,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当年你说是你救的我,我没信,对不起,你花了多少钱请那个向导,我都还给你。”
韩策仰头看宋斯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像一块秤砣,沉甸甸地压到宋斯年心上,就在宋斯年几乎忍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压力,想要出声催促的时候,韩策转过头,轻飘飘地说:“那是我跟那个向导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不用你给钱,如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那你可以走了。”
宋斯年:“还有一件事,当时你跟我吵架的时候说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是什么事?”
当年宋斯年矢口否认。
他清楚地记得,韩策对此异常愤怒,眼圈都红了,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泪来,他们因此而疏远,直到宋家出事,二人彻底决裂。
韩策有些惊讶:“你不记得?”
宋斯年:“我想起来一些事情,又没有想起全部,都想起来的话我来问你干什么?”
韩策紧绷的肩膀微妙地放松下来,嘴上仍然很刻薄:“你当年不问,过了四五年才来问,黄花菜都凉透了。”
宋斯年很执着:“请你告诉我。”
韩策嗤笑:“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给的那个机会,再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能回到过去吗?”
宋斯年:“就算没有意义,我也想知道。”
韩策:“我忘了。”
宋斯年倔强地盯着韩策。
韩策不为所动。
二人针尖对麦芒,气氛异常僵滞。
旁边的周紫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破这种对峙,表演老师走进教室,周紫和韩策即将开始上课,宋斯年这才不得不离开。
韩策早在当演员的第一年就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如今有了几年的演艺经验,再回过头来,又有了不一样的心得,而周紫是个纯粹的新人,光是吸收课程内容,就让她应接不暇。
课间休息时,周紫问韩策:“你爱他?就是刚才来的那个男人。”
韩策有点意外:“你看出来了?很明显吗?”
周紫:“不明显,不过我的特长就是察言观色,你对他和对其他人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韩策默认。
周紫有些不解:“既然爱他,为什么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呢?”
韩策笑了,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天真,“当然是因为他不爱我,他可以设身处地地为很多人着想,唯独对我,格外苛刻无情,我又不是机器,偶尔当然也会失望沮丧。”
周紫:“我就这么一说,韩哥你随便听听,爱一个人可能也需要一定的克制和伪装,先用美好的一面诱使他爱上你,到时候,他才会在意你的种种无奈。我不了解刚才那个帅哥,但看他的穿着、仪态、谈吐,一定是个富贵公子,没吃过苦的人很难设身处地地怜悯别人的难处,这不能怪他。”
韩策对她这番话刮目相看:“你小小年纪,倒是通透。”
韩策望着她的眼神十分痛惜。
她主动握住韩策的手,安慰地捏了捏:“韩哥,我知道你不想带我走这条路,但是我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人无尤,你不要自责,不用困扰,我只感谢你。”
韩策被迫成为推动她命运的那只大手,内心的抗拒与愤懑无以言说,就算周紫不怪他,他也无法心安理得。
不过她有些话说得有道理,宋斯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娇生惯养的小王子,他想要他靠近,只能给他甜头。
不是现在。
现在他状态太差了。韩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