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冰棺泛着青白的光,檐角铜铃被北风撕扯出凄厉的呜咽。白芷跪坐在玄色蒲团上,七日未换的素衣结满霜花,腕间双生蛊的残纹褪成灰烬般的青。她指尖抚过棺椁边缘,那里刻着密密麻麻的“宁”字——每夜子时蛊毒发作时,她便用护心镜碎片刻下一笔,仿佛多刻一道,就能将辛夷的名字烙进轮回。
冰棺内空空如也,唯有一缕银发缠着靛蓝蛊纹的灰絮——那是辛夷咽气时,她亲手剪下的。殿外新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得她抬头,恍惚间又见那人倚在梅树下,玄衣沾雪,挑眉轻笑:“女官大人连守灵都要走神?”
“辛夷……”她伸手去触,冰棺寒气刺骨,幻影碎成万千雪沫。
第八日破晓,白芷劈开了太庙的百年沉香木。
木材是辛夷当年从苗疆带回的,说是要制一张琴,后来却笑着说“等天下太平再慢慢雕琢”。凿刀划过木纹时,细碎金屑簌簌而落,恍如那人在晨光中散落的发梢。
“此处该有剑茧……”她摩挲着木偶虎口,想起围猎时辛夷执弓的手。刀刃忽地一偏,血珠渗入木纹,凝成虎口处一道暗红的疤——恰似那年雪夜,辛夷为护她徒手接箭的旧伤。
月升时,她捧出苗疆陶罐。骨灰混着朱砂、孔雀石与自己的血,在白玉碗中调成诡丽的靛蓝。笔尖悬在木偶眼尾时,指尖忽然颤抖——那滴泪痣的位置,需与记忆分毫不差。
那夜在地宫,辛夷枕在她膝上,染血的手指点着自己眼尾:“若我死了,你就点颗红痣,下辈子我循着它来找你。”
笔尖坠落,泪痣晕开如血。木偶倏地有了生气,烛火跃动间,仿佛下一秒就要睁眼讥笑:“女官大人好手艺。”
子时的更漏滴到第七声,白芷抱着木偶坐在棋枰前。
黑玉棋子是辛夷旧物,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那年她们在边关对弈,敌袭的流矢穿透营帐,辛夷反手接住箭矢,血就这样溅在棋子上。
“该你落子了。”她将白子推过楚河汉界,腕间蛊纹突然灼痛。木偶的手指映着烛光,在棋盘投下颤动的影,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手重合。
辛夷的声音混着夜风灌入耳膜。白芷猛地抬头,见木偶的眼尾泪痣泛着血光,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像极了那人使诈时的神情。
棋子“啪嗒”坠地。她忽然发狠般横扫棋局,玉石混着血珠滚落满地。木偶无声地望着她,靛蓝泪痣在烛光下流转,仿佛在说:“你输不起。”
第四夜,她为木偶穿上辛夷的旧甲。玄铁轻甲挂在木躯上空荡得骇人,她疯了一般翻找针线,直到指尖被银针扎得鲜血淋漓,才惊觉那人从来不用护心镜——辛夷总说:“我的护心镜在这儿。”指尖点着她心口。
五更天时,殿外忽起鹤唳。白芷撞开朱门,见月光下白鹤绕棺三匝,羽翼拍落冰晶如泪。那鹤喙中衔着半截断剑,正是辛夷在长安烬那日所用的残兵。
“是你吗……”她踉跄追出庭院,积雪没膝。白鹤却振翅没入云端,唯余断剑“当啷”坠地。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绳,依稀可辨是七夕那夜,她从辛夷腕间夺下的发带。
第七日黄昏,白芷将木偶拥入冰棺。
护心镜碎片嵌入木偶心口,裂纹恰好拼出雪山密道的图腾。她以唇膏描摹木偶的唇,胭脂混着泪晕开,像极了辛夷毒发时的咳血。
“你说鹤归无期……”她抵着木偶冰冷的额,殿外忽有风雪灌入,吹熄了所有长明灯,“我便雕鹤成偶,等天地同朽。”
暗处传来细碎响动,蓝翅毒蜂群自梁上倾泻而下,尾针蓝光映亮木偶的眼——那滴靛蓝泪痣突然渗出血珠,顺着木纹滚落,在冰棺上灼出“不悔”二字。
当怀中人已成木偶,这鹤归之期便是永恒的囚牢——雕你千遍,不及你回眸一眼。
御书房的更漏滴到三更时,白芷推倒了最后一架书橱。堆积如山的卷宗倾泻而下,雪浪般的纸页间浮动着辛夷的名字——军报上朱批的“辛统领”,密折里誊抄的“逆党辛夷”,甚至边关诗人的唱词中,都藏着“银鞍照白马”的影。她赤足踩过满地墨字,护心镜贴着心口发烫,裂纹中渗出的血珠坠在纸页上,将“辛夷”二字染成猩红。
“烧了吧……”她抚过案头那卷《平北策》,扉页还沾着辛夷咳出的靛蓝血沫,“烧干净了,便不用再疼了。”
火折子掷入灯油的刹那,青焰如毒蛇窜起,瞬间吞噬了《辛家军阵亡名录》。火舌舔舐过的墨迹扭曲成焦黑的蝶,振翅间抖落星点火光,映得满室如坠幽冥。
浓烟灌入肺腑时,幻觉悄然而至。
辛夷的身影自火幕中踏出,玄衣银甲纤尘不染,腕间再无蛊纹。她反手挽了个剑花,剑锋挑起的火星化作流萤,在焦烟中织出那年七夕的灯市。
“女官大人连烧个文书都磨蹭。”幻影轻笑,剑尖掠过白芷耳际,削断一缕银发,“要我教你吗?”
白芷伸手去抓那缕发,指尖却穿过虚影。火势忽地暴涨,辛夷的剑舞愈发凌厉,剑风卷着燃烧的纸页旋成火龙,每一片灰烬都映着往昔——
苗疆竹楼的雨夜,辛夷用染血的手为她系上骨哨;
佛堂火海中,她们背抵着背斩断经筒毒箭;
最后是长安烬那日,辛夷咽气时睫毛上的冰晶,融化在她滚烫的泪里。
“回来!”白芷嘶吼着扑向火幕,腕间蛊纹突然暴亮。幻影却倏地消散,只余剑锋劈开的烈焰中,一缕银发化为灰烬。
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白芷正跪在《北疆舆图》的灰烬间。那张图上有辛夷亲手标注的密道,朱砂小字旁还留着她的指印。火舌舔上穹顶绘着双凰衔珠的藻井,烧化的金漆如血泪坠落。
“阿芷!”
幻影的呼唤撕开浓烟。白芷抬头,见辛夷立在倾颓的梁柱下,伸出的手与雪崩那日一般无二。她踉跄起身,护心镜却在此时“咔嚓”碎裂,镜片割破掌心,血珠溅入火海竟腾起蓝焰。
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梁柱轰然断裂。燃烧的楠木砸碎幻影,火星迸溅中,白芷看见辛夷的虚影在火中轻笑,唇形分明是:“活下去。”
三更天的暴雨浇灭余烬时,白芷蜷缩在焦黑的檩木下。指尖无意识拨弄灰堆,忽触到一片硬物——金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其上密文遇血显形:
“宁氏双生,以命易命。雪山祭坛,可逆阴阳。”
焦糊的梁木间传来细碎响动,蓝翅毒蜂群自废墟缝隙涌出,尾针蓝光汇向金箔。蜂群托起的金箔浮在半空,映出雪山密道的图腾——竟与护心镜裂纹完全重合。
白芷忽然低笑出声,染血的指尖抚过密诏:“原来你早算好……”
瓦砾堆中,半截未烧尽的《辛夷传》随风翻卷,最后一页朱批赫然是:“此女不诛,江山难安。”墨迹旁,一滴陈年泪痕晕开了“诛”字。
雪山的阴云压得很低,铅灰色的天幕下,梨树林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白芷跪在一座新掘的坟冢前,素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紧贴着肌肤,寒意刺骨。她亲手垒起的坟茔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立在冢前,石面上拓着半枚暗红的掌印——那是辛夷咽气时死死攥住她手腕留下的痕迹。雨水冲刷着掌印边缘,血渍晕染开来,像一朵凋零的残梅。
她将断剑与琴谱放入墓穴。断剑是辛夷在长安城最后一战中折损的兵器,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绳上还沾着干涸的靛蓝血痕;琴谱则是她亲手誊写的《长相思》,扉页上有一行辛夷歪斜的批注:“酸曲难入耳,不如战鼓擂。”字迹被雨水打湿,墨迹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影。
白芷的指尖抚过剑锋,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辛夷最后一次握剑的手——虎口处的剑茧粗糙,掌心却总带着一丝温存。她将琴谱轻轻覆在断剑上,仿佛在为一具空棺盖上最后的衾被。雨点砸在纸页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是辛夷在嗤笑:“女官大人连送葬都要这般矫情?”
暴雨如注,白芷抱琴坐在坟前。焦尾琴的漆面在雨水中泛着冷光,二十一根琴弦绷紧如弓。她拨动第一根弦,琴音混着雷声炸开,撕裂了雨幕的寂静。
“长相思,摧心肝——”
她的嗓音沙哑,指尖按在冰凉的弦上。第二弦拨响时,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照亮了梨树林中无数惨白的花瓣,像一场未落尽的雪。琴声忽而急促,雨水顺着琴身沟壑淌下,浸湿了她的衣袖。恍惚间,辛夷的虚影倚在梨树下,玄衣银甲未染纤尘,眼尾泪痣在电光中灼灼如血。
“调错了。”虚影轻笑,指尖拈着一朵将谢的梨花,“第三弦该松半寸,否则音色太利。”
白芷的手猛地一颤,琴弦在剧烈的震动中崩断。锋利的弦丝割破她的掌心,血珠溅在琴谱上,晕开了《长相思》的“思”字。她怔怔望着血迹,忽然发狠般连拨七弦,指甲劈裂的痛楚被暴雨冲淡,琴声癫狂如哭嚎,惊起林间栖息的寒鸦。
“你不是要听《杀破狼》吗!”她对着虚空嘶吼,雨水混着血水从下颌滴落,“来啊!来教我!”
琴弦一根接一根崩断,最后一声裂响刺破雨幕。焦尾琴的残骸瘫在泥泞中,琴身裂痕里渗出暗红的血渍——那是多年前辛夷为她挡箭时溅上的,早已渗入木纹深处。
暴雨冲刷着无字碑,青石表面浮出暗红的纹路。白芷踉跄起身,染血的手掌贴上石碑,血水顺着纹路蜿蜒,竟勾勒出一幅熟悉的图腾——雪山密道的脉络与护心镜的裂纹严丝合缝。
“连死后都要算计我……”她低声冷笑,指尖抠进石缝。蓝翅毒蜂群忽然自林间涌出,尾针的幽蓝萤火在雨幕中织成星图,蜂群托起断剑浮空,剑脊上浮现密密麻麻的苗疆密文。
“宁氏双生,以命易命。归墟为舟,执念为楫。”
字迹在雷光中明灭,白芷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想起焚毁御书房时,灰烬中那片金箔密诏——原来辛夷早将自己炼成了“舟”,只待一场血祭,便能渡魂归来。
“你竟敢……竟敢连黄泉路都要替我铺好!”她抓起断剑,剑锋割破掌心,血瀑喷溅在无字碑上。青石轰鸣震颤,碑底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深埋的青铜匣——匣中躺着一枚骨哨,哨孔裂纹中渗出靛蓝烟雾,凝成辛夷的虚影。
虚影的指尖点向雪山,暴雨中传来遥远的鹤唳。白芷握紧骨哨,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鬼泣:“好……你要我活,我便活成你的孽!”
子夜时分,暴雨渐歇。白芷倚在坟前,腕间的琴弦缠成血红的结。蓝翅毒蜂群盘旋在她周身,尾针蓝光汇向雪山方向,映出地宫祭坛的轮廓——三百冰棺环绕的阵眼中,一具青石棺椁静静矗立,棺盖上刻着与无字碑相同的密纹。
她将染血的梨花撒入墓穴,低声呢喃:“等我把你的舟……从黄泉抢回来。”
最后一瓣梨花落地时,雪山顶传来冰层崩裂的轰鸣。白芷起身,素衣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暗红,仿佛披着一身未干的血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