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煜口吐黑血昏迷不醒,他的副将拼死将他带回去,苏璟安令初一留下清扫战场,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庸州。
老大夫一看沈宁钰的情况就变了脸色,止血针灸轮番上阵,擦了擦额头冷汗,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位公子,夫人性命暂时保住了,只是新伤牵出旧疾,还是发生意外,在夫人醒来之前,老朽不敢保证……”
“我知道了。”苏璟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等大夫下去开药,他拿着一方软布替沈宁钰擦拭额头细汗,见她面色煞白,呼吸时有时无,心揪得生疼。飞速往盛京去急信,让飞鸾把宋语书带来。
药煎好,他端着药碗,将药汁吹至温热,一点一点渡进她的嘴里她还残留着吞咽本能,一个人慢慢地喂,一个人慢慢地咽,不知不觉,一碗药见底。
初一匆匆赶来,见状退出门外,焦虑地守在门口,犹豫着不知如何告知苏璟安盛京最新的命令。
苏璟安余光瞥到他在窗外踱步,心烦到极点,推开门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初一欲哭无泪,他也不想在这时候找不痛快,可是……
“薛姨娘托人传信,任莺近来越发口无遮拦,甚至说出了许多真假难辨的过往秘辛,包括,先夫人之死。”
初一把信交给他。薛姨娘寥寥数语,清楚写着任莺日夜像见鬼一般满面惊恐,颠三倒四地说着话,重复着“薛子苓,饶了我,是他,是他让我杀你的”。
苏璟安垂着眼,手几次紧握又松开,初一只觉得四周温度骤降,小心地说:“一切都未查证,也许不是真的呢。”
苏璟安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沈宁钰,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告诉薛姨娘,务必好生养着任莺,等我回去再好好问问那个‘他’是谁。”
“……是。”
后来的几天,苏璟安一门心思照顾着沈宁钰,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还要时刻注意她的状态,他整宿整宿没过合眼。
而大渝和东陵的战事也比以往更为激烈。先是两军再次爆发小规模冲突,接着东陵大部队往庸州主城门进攻,林湛指挥队伍兵分两路,利用庸州外郊山脉的天然优势,包抄东陵军。两军势如水火,僵持至今,互不退让。
东陵的进攻节奏突然变快,甚至不管不顾一味冒进,远非南煜攻防有度又诡谲狠辣的风格,苏璟安派人一查才知道,南煜被沈宁钰重伤的同时似乎还中了难解的毒,军医拼尽全力也只吊着他一口气,现在坐镇指挥的是他最信任的副将。
宋语书被飞鸾第一时间揪来,刚给沈宁钰把完脉,听完初一来报哼笑一声:“看来是小姐下的毒,南煜一时半会醒不来了。”
沈宁钰用的毒都是从他这边拿的,他喜欢把各种邪门毒药怼到一起,而沈宁钰使用时必定抱着让南煜死透的心,用的绝非寻常药物,即便他命大能活下来,下半辈子也注定缠绵病榻。
“宁钰呢,她何时能醒来?”
苏璟安对两国战事不甚关心,在他看来,没了南煜指挥的东陵军已无胜算,东陵坚持两日已经到了极点,不出三天,林湛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现在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只有至今未醒的沈宁钰。她整日被汤药吊着,一天比一天瘦弱,苏璟安担心不已,人都憔悴不少。
宋语书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回答:“继续观察着吧,小姐能活着已经很好了。”他顿了顿,“不过也就是现在危险,只要她能醒来,一切都好说。”
飞鸾从收到苏璟安来信就愁眉不展,看到沈宁钰脆弱的模样更是难过得哭起来,听了宋语书的话,沉默着抹了一把红彤彤的眼睛,接过方子去抓药,刚出门,就有人跑来报告最新军情。
如苏璟安所料,大渝成功压制下了东陵的每一次猛攻,东陵军士气大减、自乱阵脚,就在刚才,大渝抓住机会破了对方军阵,令对方死伤过半,以碾压之势取得胜利,将东陵残军逼退十里之外。
“也算替虫落村的百姓报仇了。”
“不仅如此。”
属下对苏璟安耳语几句,苏璟安听到最后,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几乎在东陵被逼退的同时,东陵皇连下三道退兵圣旨催促南煜率大军回程,这意味着这场战事即将彻底结束。
“要打的是他们,说不打的也是他们,当小孩子玩乐吗?”苏璟安不屑地说着,“不过天潢贵胄也怕死,更怕死在自个儿子手里,上官樾虎视眈眈,东陵皇必须要依靠南煜的兵。”
东陵皇的儿子里,上官樾最有手段也最有野心,东陵皇既欣赏又忌惮,培养出南煜为首的势力来牵制他,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东陵皇近来罢朝次数屡增,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更是罢朝十日,现在又催促南煜回国,难免令人怀疑他命数将近。
“让他们自个狗咬狗去吧。”苏璟安哼笑。
见属下停在原地迟迟不语,他蹙眉:“还有事?”
“盛京也有信来。”
苏璟安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中只说他在庸州耽误了不少时间,令他速速回京。
他猜也能猜到皇帝给他的休假结束了,回去盛京又要跟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但沈宁钰一日不醒,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不理。”他不耐烦地说。
初一忍不住劝道:“咱们最初以虫落村一事推迟回京,现在战争已经进入尾声,咱们没理由不回去了。”
毕竟他是来庸州处理公事的,若因私事抗旨,文官们弹劾他的奏折又要满天飞了。
苏璟安已经打定了主意:“你和其他人先回去,一切听陛下的吩咐,我留下照顾宁钰。”
初一想说不然带着夫人一起走,可转念想到苏璟安为了不让她颠簸,直接买下一个院子让她养伤,索性闭嘴。可却有另一道声音劝他:“不,你也回去。”
房间内除了他们俩就只有内室的沈宁钰……
苏璟安一愣,连忙掀开帘子冲进去。沈宁钰依旧躺在床上,满面苍白,双眼被衬得乌黑,正侧头看向他。
***
沈宁钰陷入混乱血腥的梦里无法脱身。
她梦到庸州城破,东陵军铁骑踏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街道中、阁楼上,所到之处皆是屠杀,尖叫和哭喊不绝如缕。有孩童逃跑时与家人走散,躲在墙角哭声抢地;年长的人步伐迟缓,被身后的人推倒,再也站不起来;小贩的竹筐被踢翻,里边放着的时令蔬菜泄洪一般“哗”地一下倾泻而出,被人群践踏成一滩烂泥……
所有人,转眼间失去生机。
世界变得杂乱无序,她想救人,手却化作虚影穿过对方;她想大喊让前方人往小路逃,可她出不了声。耳边是冷刃相交、是官兵怒吼,是寻人的啼哭、是求救的呐喊,是惊吓、是逃亡……她头痛欲裂,万般焦急。
突然,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说着什么,那声音时有时无,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又过了一会,脑海中闪电般闪过一瞬清明,关于东陵和南煜、庸州和史异的一切都想了起来,她想睁眼,眼皮重若千钧,眼前依旧漆黑一片,她想抬手,手也动弹不得。
心中越发焦急,意识越发清晰,她渐渐确认耳边声音是苏璟安在和初一的对话。
盛京发生了什么?
大脑一阵钝痛,痛感驱散睡意,随着眼前透入光亮,她清楚地听到苏璟安说他不回去。
她下意识把听到的一切都串起来,脱口而出“你也回去”。
嗓子干哑难耐,得像吞了刀刃一样,苏璟安进来后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是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苏璟安及时端来一杯水喂她喝下,因为激动,他双眼通红湿润,手也轻微地颤抖,她把手覆上他的轻轻拍了拍,又蹭掉他的眼泪,有气无力地安慰:“没事了。”
沈宁钰看着他们个个劫后余生的表情,不解地看向苏璟安:“我睡了多久?”
“五天,你昏睡了整整五天。”
宋语书为她仔细检查一番,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确认她脱离了生命危险,飞鸾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决堤,激动地哭出来。
苏璟安亲吻她的额头和眼睛,喜极而泣,不断重复“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喂她吃了点流食,沈宁钰总算感觉舒坦了一些,让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挨个讲给她听。
于是她知道,陈大承认被东陵收买,已被处死,史异供认了所有事情,包括偷袭沈恒导致他败于南煜的真相,皇上大怒,特派官员将他押解回京亲自处置,现在已经到了。据说几乎整个盛京的百姓都挤在长街向他扔烂菜叶子臭鸡蛋,押解官员也故意放慢速度,史异死之前,可谓受尽了屈辱。
沈宁钰对史异的结局不置一词,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至于南煜,他还活着,但情况不妙。”
沈宁钰皱眉:“他还真是命大。”
“他对东陵有用,东陵皇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护住他的命。”
沈宁钰泄气:前边的一切她都很满意,只有这一件憾事,错过了这个机会,也不知下次取他性命的时机在何时。
药煎好了,味道比以前的都苦,苏璟安一口一口地喂,更是将这苦涩持续得更久,抿了几口后,她忍无可忍,端起碗吹了吹,闭气一口闷下,喝完皱着眉头咽下蜜饯,那苦涩才渐渐褪去。
她总算想起来醒之前听到的事:“是不是陛下催你回京了?”
苏璟安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她当即明白自己猜对了:“现在我已经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苏璟安当即拒绝,“你的身子经不起颠簸,必须要在这里养上几个月才行。”
“……那,你留我在这里,有飞鸾和宋语书陪着,不会有事的。”
苏璟安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房里热水喝完了,我去烧些。”
“有人在烧。”
“我去催催。”
苏璟安起身要走,衣服被沈宁钰拽着,他正要说话,她扶着胸口连连咳嗽,苏璟安没走几步又回来拍着她的背顺气。
沈宁钰软着身体靠近他怀里:“你不听我的话了?”
“那得分什么事。”
“你来庸州是为公事,迟迟不归却为私事。”她轻叹一声,“外人才不会感慨郎情妾意,他们只会骂我红颜祸水。”
“谁敢!我拔了他舌头。”
苏璟安这次态度尤其坚决,沈宁钰沉默片刻,决定给他下剂猛药:“以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我想,如果喜欢一个人,我会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可长大以后我再也不这样认为。我的人生是自己的,不该为了旁人而活。”
她抬起头,格外温柔地说:“你也一样。百官敬你、皇上重你,这些都是你从刀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结果。你不知道,你一身黑衣铲除奸佞的时候有多威风。”
“若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养你,可如果你因为我放下自己的责任,耽误你的人生,我会愧疚得想要离开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沈宁钰,我的责任和人生,都是你。”
他语气生硬,满心不悦,但他到底听懂了她的意思,让了让:“初一他们先走,我再多陪你几日。”
沈宁钰还因他的话发蒙,闻言愣愣点头,搂着他的手躺在床上,心里不断在想,以后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又过了几天,她已经能下床活动,苏璟安办完事回来,穿过长廊来到后院,梧桐洒下清凉,石桌旁,宋语书在清点草药,旁边火炉冒着热气,飞鸾将煎好的药端去廊下。
沈宁钰支把躺椅躺下晒太阳,一边逗弄着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黄狗,听到门口动静下意识抬头,欣喜地朝他挥手,笑容迎着阳光,苏璟安只觉得万籁俱寂,世界闪耀,心头如羽毛拂过,酥麻酸涩,那是幸福。
可这幸福很短,今日就是他回京的时候。他陪着沈宁钰进屋,恋恋不舍地扶上她的脸,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他半是命令半是心疼地说:“沈宁钰,等你回来时,我要看到你脸上的肉全养回来。”
军中生活辛苦,她又屡次受伤,眼见着比在盛京时瘦了一圈,脸上也毫无气色,偏生现在需要静养数月,等她回京,最早也已入冬了——她最怕冷。
沈宁钰失笑:“好。”
苏璟安一步三回头地出门,沈宁钰靠坐在床头,盯着禁闭的房门,笑容渐渐褪去。
人在生病的时候最脆弱,她怎么舍得让他离开呢?可她不能任性。
***
苏璟安刚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