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微翻起鱼肚白,树丛雾气弥漫,枝头结着清晨露珠,风吹落去檐下。
长廊之中,棋盘罗列,两人正煮茶听雨,黑白对弈。整个秦王府宁静庄重,青砖伴粉墙,夹杂无尽伸展的雨连天。
张仲辅搁下一白棋,抬头望雨道:“你也看见了?”
对面坐的是位玄袍道长,旁边置物小几上,躺着一个掌大八卦盘,并斜靠一杆雪杖,即使下棋,罗道士也仍执拂尘于左臂之间,手呈拜势,眉眼正似笑非笑,右手执棋,仿佛在度思琢磨。
闻言,罗道士一笑置之,只是又停下一颗黑棋。
张仲辅再低头看,托袖下棋的动作一顿,只见棋盘上,黑棋温和堵住了生路,却又不至使白棋陷入绝境,然而无论他怎么选,余下的几个位置一旦确定,预想脉络,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要他自己选个死法。
可谓温柔至极了。
张仲辅摇头笑笑,也不再下,将手中一颗白棋搁回盒栊里,示意甘拜下风。两人又闲谈几句,忽然提到翟佳与鹂娘两个,张仲辅沉吟道:“五儿一向眼高于顶,怎么就看上日日在身边打转的翟小子了?不过要说默契,为首也实属他们当之无愧,青龙刀与软剑,一刚一烈,所向披靡。”
罗道士眉毛一挑,饮茶道:“难不成你有话说?”
“我当然是无话可说,甚好甚好。”
然而说着洒脱的话,张仲辅脸上忧色却不减少,坦言道:“翟小子和五儿都是在杨伯登寨上投附,与我都是旧识,我比他们要大上十岁,视之犹如弟妹。连杨兄弟都无话可说,我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一点,翟小子够野,五儿外刚内柔,真不一定能降伏得了这个泼猴。”
听此,罗道士不由得失笑连连,思忖道:“娶妻成家,又非打打杀杀,要什么降伏不降伏?便是合不来,万事万物也皆有它的定数,谁也插手不得,随他们去到哪一步足矣,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把规劝之言委婉相告,这其中也就再没你需要深想的了。”
张仲辅缓慢点头,心里仍是毛毛躁躁,索性不去纠结,又道:“罗道长,殿下此举,或许太过铤而走险,弄不好要两败俱伤,但依你看,有几成胜算?”
方才雨幕之后,两人都看见一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景王妃杜杳与一干随从,身后两名丫头各自提一只食盒,看样子是闻讯前来看望陈绾月,秦王与景王争端不小,此行想必亦有修复之意。
罗道士沉吟了一下:“胜算不论,为今能在旭、誉两朝畅通无阻的,倒除了景王妃想不到别人。”
这么一想,张仲辅不禁哑然失笑:“两位王妃血缘至少一半相同,境遇却截然不同。”
罗道士冷笑道:“这话我却不爱听,瓜是瓜,藤是藤,怎可一概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不然怎么有……”他话音停顿了一瞬,随即两人相视而笑,都是叹声无奈,“景王摔玉佩呐。”
张仲辅计上心头,忙道:“既如此,不得不多加一条防备,若是事情败露,咱们不可断言景王妃就不会如景王那般摔佩果决,再则若是以此来要挟,恐怕弟妹一面要恼死王爷,一面受那李绅逼迫了。”
罗道士抿唇沉默,半晌,呢喃出声:“你是说,景王妃可能会去投旭朝?”话音才落,他便自顾自否定这个可能,笃定道,“都是一家人,就算到时好好赔罪,也落不到使其背叛。”
“王爷借皎然公主与驸马和离之际,让景王妃去解劝,可有顾念是一家人?”
罗道士不说话了。
半晌,张仲辅道:“看到时景王妃怎么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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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一大清早便睁开眼,脑子还有些不清晰,缓了一会,坐起身来,欲要回西厢房晨起梳妆,时身边男人尚且宿醉未醒,仍旧酣畅大睡,呼噜连响。
她小心越过床畔,穿好鞋袜衣裳,回身一瞧,那人还是没醒。
听追鱼说,范大哥等最近都在秦王府,若有要紧事也就径自来寻,看来也无大事,陈绾月看了看他熟睡的面庞,并没出声去喊,只悄悄放慢了脚步回去梳洗。
杜杳在堂中等了几时,才见陈绾月姗姗来迟,并看她满脸倦感,似有懈怠晨起之意,便没心思再饮茶,搁下茶盏,待陈绾月问候过在一旁坐下,方问:“怎么困成这样?”
一双美眸成了熊猫眼。
陈绾月只觉浑身酸痛,杜杳一问,心内异样情绪翻涌,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想昨夜种种,只嘴角牵出一抹笑,解释道:“贪睡了一个时辰。”
杜杳看罢天色,已是将近晌午,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不再揪着不放,只是眉毛仍蹙得紧紧的,岔开话道:“王爷不在?”
“昨晚醉得厉害,还未清醒。”
闻言,杜杳暗思一回,再看外甥女尚在困顿迷糊中的神态脸色,当即更加不作顾问,只把头一点,说起另一件事来:“你与皎然公主姊妹一场,可知她与陈义将要和离?”
陈绾月睁大眼睛,不觉怔住:“和离?”
杜杳点点头,敛眉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太后娘娘宫里的人提过几句,说是不知怎么突然闹得不可开交,皎然公主直奔到李绅面前,请求把驸马斩首以泄愤,一口一个欺上瞒下,江湖骗子,问起来却又什么隐情都不肯说。”
“那陈义态度也大为转变,以往都是躲避公主,不与她起什么争执,这次竟刚硬不肯低头,丝毫不惧当真被砍了脑袋,还在旁正义凛然地怂恿公主去请求砍了他,但旁人听出是无奈气话,也就不认真。”
陈绾月听得茫然疑惑,分明前阵子与皎然公主聊起陈义这个人,不难看出她是真心喜欢,会出什么大事,能把这感情切得利利索索,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想罢,她还是问了一句:“那最后怎么样?”
杜杳:“他们皇帝也只当作一时吵闹,故并不插手如哪一个的愿。”
陈绾月莫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阴阳两隔,一切都还有解救。她清楚陈义的为人,亦相信李皎然的品性,若非其中有误会,断乎不至使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女闹到这种地步。然誉朝与旭朝两相对峙,她也无法了解实情。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杜杳让人将食盒里的滋补汤药一一拿出,分别叮嘱好如何用服,又向柳嬷嬷等人责逼了几句管束之言,便命人重新装好补药,领着几个嬷嬷丫鬟告辞离去。
陈绾月送走姨母,也自回了西厢房待着,本欲去书案后坐着写写字,然而才坐下不久,两眼还是困得翻卷。即使和杜姨母说了那么一会话,到底也还是撑不住身乏心累,那边柳嬷嬷与碧顷三人都在劝,她无声一叹,只得搁下笔,去床上躺下。
她有意浅眠,不料沾床就睡。
再睁开眼,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陈绾月坐起身来,掀开帘子,只见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日光,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窗牖也闭得严实。
太过安静,也太黑了。她怕黑,心底登时席卷过一阵凉风,吓得花容失色,忙扑腾一下,后仰把自个儿卷进被里,蒙住头脸,脚也缩进去。
这时,一只大手忽然横伸过来,拉过她蜷缩的身子。
陈绾月没有防备,当即想要惊呼出声,可那一声惊呼闷在喉间,她嘴巴撞上一堵墙,后颈也又有一只手掌把得极紧,仿佛要加深那柔软樱唇碰撞的深度,使柔热入心。她忽然知道是谁,心下恢复冷静。
她回过神想要抬头,却抬不了。
嘴唇有些发麻。她皱紧柳眉,欲开口说什么,不防只是一口咬了上去,兀自脸颊通红,粉腮气鼓起来。她清楚地听到,男人重重的闷哼一声,随即扭身不再斜撑在她身侧,而是带着她躺下。
黑暗里,他摸准地方,两手一分,便将腰上那姑娘拉至跨坐。
然又腾出一只手,继续按住她后颈,竟不能挣动半分。待陈绾月将要惊诧不安,他忽然嗓音低沉了下来:“来给你踹了。”
陈绾月哑然失声,一时也忘记了挣扎。
她酝酿半晌,囔声道:“那也不用这样……”
说着,就要从男人身上下来。
韦延清抱紧不放,默了良久,只是温凉的修长手指去抬她下颌,在那圆润又尖俏的肌骨上散漫挑了两挑,逗猫也不比他轻狂,应是又陪她睡了一会,低声裹挟着丝丝慵懒:“睡饱了?”
陈绾月顿了一顿,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
那只手仍在她腰后掌箍,他不起来,也就只能两个人都躺着,不同的是她不算真正躺下,而是像熊猫一般趴坐在他身上。思及熊猫,还有杜杳的调笑,陈绾月忽而觉得一种羞辱油然而生,娇美的面容又红又热,当下拼命挣扎起来,不要保持这种姿势。
她心底别扭得很,韦延清却不知道,只当她又不安分,皱眉便往那玉臀上狠拍了一下,清脆一声,两人两心不同的两样情绪疯狂滋生。
陈绾月欲哭无泪,更是羞愤难当,先是一愣,随即不可控地两只眼眶如泄洪流,整个人却似麻了,心中百感交集,又是羞极又是火燎,趴坐在那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反观始作俑者,却轻笑了声,在黑暗中悠悠传进陈绾月耳中。他哑声问道:“想好怎么踹了?”
陈绾月叫问得烦了,本就无意再搭理这件事,他还偏要提,想也不想就呛了一句:“谁要踹你……”
话音未落,他按住她,拉近所有距离。
“生气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叫一声夫君来听听?”
她偏过头,即使室内昏暗无比,根本不可能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异动中,她撑手去扶稳他的胸膛,或是手臂,嘤咛声中夹杂一句轻若鸿毛的哭骂。
“混蛋。”
“嗯,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