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之后,大部分同事都走了,今天不用陈稳值夜班,但她却依然留在了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看文献,连和连战说好的晚饭都没有去。
看着桌上的银行卡,她注视了一会儿,长吐了一口气,拿在手里准备下楼。
刚站起身来,门口覆上来一个阴影,响起了敲门声。
“小稳,幸好你还没走。”
来者是江艳,风尘仆仆,手里还提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饭盒。
她说里面是炖好的玉米排骨汤,本来早上就炖好了,但因为林淙的病情,她和林漾陪着做了半天检查,下午又有其他的事情耽搁了,所以就一直没时间过来。
陈稳感觉身子机械,手似乎不太受控制,上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但她看着江艳期盼的眼神,最终她还是松口让她放到了桌上,说:“谢谢。”
江艳送完汤后并没有立即走,那双双眼皮凹陷的眼睛看陈稳的眼神欲言又止,手指的动作也有点拘谨。
陈稳想,她或许猜到了江艳是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像平时对待旁人一样善解人意地替人解围。
江艳许是觉得此时的沉默无趣,又许是怕给陈稳逼急了,犹豫着说了一句:“你慢慢喝。”
然后,就离开了。
江艳走了半晌之后,陈稳才慢腾腾地打开那个保温盒,首先扑鼻而来的除了排骨玉米汤的香气,先入眼帘的还有那一把飘荡在汤品之上的鲜嫩翠绿的香菜与青葱。
她不爱吃香菜,也不喜欢吃青葱。
但江艳在她四岁之后就没怎么养活过她,所以她不知道,或许也是应该的。
但这一个小插曲,却足以让她对这碗汤彻底失去了兴趣。
许是刻意为了晾着江艳,刻意让她因为钱财而提心吊胆,陈稳故意在办公室又逗留了两个多小时才下去。
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很多病人都在洗漱了。
她把排骨汤倒在了垃圾桶里,又收起了垃圾袋扔进了走廊卫生间的大回收垃圾桶里,一口没喝。她在卫生间戴着一次性手套洗干净了碗筷,又拿起桌上的银行卡揣进了白大褂的兜里,然后才平静地下去。
到了林淙的病房,小小的孩子光着头皮戴着口罩正坐在病床上拼图,那是一副铠甲勇士的国漫。
小孩儿的左手上还插着留置针,手腕、脚腕,连稚嫩的头皮上都扎得到处是针眼。
陈稳的心陡然柔软了一下。
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都是天生的不幸的人。
而林淙许是被教过了,一个特别聪明的小孩,看了妈妈和自家姐姐的眼色之后,特别认真地给陈稳叫了声:“姐姐”。
陈稳瞬间眼眶发酸,心里复杂莫名。
或许血缘真的是一种世界上最奇妙、最奇怪的东西。
她把江艳叫出去,卡里有十万块,她都给了江艳,平静地说:“我工作不久,平时的工资加上我之前的积蓄也就这么多,十万。”
江艳一愣,接过卡的那双布满干纹的手有点迟疑。
“怎么了?”陈稳问。
江艳摇了摇头,说:“没事,十万已经很多了,虽然……”
她欲言又止,陈稳知道她是嫌少,但自己暂时也不想给那么多,那样只会显得她很蠢,显得多么缺爱的样子。
十万块确实已经是她的全部积蓄了,这完全是凭她自己一个人挣出来一个人攒下来的钱。
当然,她还有很多其他的卡,甚至有一张无限额的信用卡,但那都是连战的。连战给她的钱,她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随便使用,但她不会随便给别人,她不会觉得连战疼她,她就有那样肆意挥霍的资格。
江艳说:“你在连家……”
陈稳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我在连家挺好的。”
母女俩相对沉默了半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身后的楼梯间的上一层里还站着一个人,身躯高大,气场沉稳,手里拎着一个精美的女式保温杯。
江艳在陈稳即将没有耐心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稳稳,漾漾,就是你妹妹……”
陈稳不说话,冷静地看着她。
她就知道,没有见好就收,更不会有感恩戴德,有的只是得寸进尺。
触碰上她冰冷的眼神,江艳面红耳赤地继续说:“她之前在国外读书,读的是金融系,后来本科的最后一年,家里突然出了事,断了她的学费与生活费。她的压力也很大,靠着自己在国外打工,才勉勉强强度过了最后一年,成功拿到学位。但是回国之后找工作,很多有名的大企业都不认,海归已经没有过去那些年那么值钱了。而且,因为她那个学校不是什么很好的常青藤之类的名校,所以……”
“我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陈稳看着她,静静地看着。
林淙的事情解决了,就该是林漾,林漾了之后,不知又会是谁。
她的这个母亲,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贪得无厌。
她知道自己是个没种的血包,但是无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最好这最后一次能直接地、强烈地、不留余地地让她看穿生母的真面孔。从此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麻烦、什么苦楚,都不会再让她想到妈妈二字。
“我听说,连战,他是红瑞资本的老总。”
陈稳一顿,没想到她把算盘打到了连战身上。
她点头,说:“是,怎么了?”
她快没有耐心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漾漾找一下工作,就跟连战说一说,你在连家那么多年,这么点情分总还是有的吧?”
陈稳没有否认,说:“有。”
江艳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妹妹真的很优秀,她——”
“但我不会帮。”
陈稳直接打断她的妄想。
“为,为什么?”江艳脸色一白。
“不为什么,我愿意帮你筹钱,是因为被你生下是我的报应。刚开始是爸爸,后来是连家,现在我长大了,能套出利益来了,你才又来找我。我不是傻子,这十万块钱说到底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林淙的,或者说也不是给林淙的,而是给一个六岁的、可怜的、患上了这样严重的疾病的孩子的。江艳,我有钱,我有的是钱,连家给我的钱我数都数不清,心外科里患病又看不起病的孩子也多了,我偷偷垫钱的时候也不少,五万、十万,二十万我都垫过,所以你不必觉得我给你十万块钱是因为对你,或者对你们有什么不同。你们在我眼里真的只是陌生人,或者比陌生人还不如。我有自己的妈妈,她叫谷阳,你应该认识。我也有妹妹,有弟弟,但他们都姓连,不姓林。你也是,如今我看你,不过是看一个可怜的孩子的可怜的母亲罢了。”
“至于林漾,那更跟我没关系,我绝对不会为了你或者为了她去为难连战。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优秀,连战公司的招聘团队不是傻子,不至于不要她。如果她靠自己连面试都进不去,那就说明她的能力完全没有达到对方公司的标准。我就是帮她走了后门,成功把她送进去,那又怎么样?完不成工作一样会被裁掉,有什么意义?”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在拐角之后,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泪。
在江艳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身姿不再那么挺拔,步伐不再那么有力,态度不再那么决绝。而是可怜的、是心酸的。
江艳被陈稳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惊呆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一样。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手里拿着那张硌手的银行卡,心中发虚,第一次有些无所适从。
陈稳长大了,可她竟还把她当一个孩子对待。
当一个好哄好骗的幼稚的纯净的小孩。
“江阿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道沉稳而清冽的男声响起。
江艳回头看,逆着楼梯间里的昏黄灯光,她一时没看出来者何人,只是觉得气度不凡。
连战恭敬地递过去一张名片,说:“连战,连家的孩子。”
“哦哦。”
江艳有点老花,仰首对着灯光才得以看清名片上的字。
连战;红瑞资本……
都是关键字眼。
整张名片,设计低调简洁而不失凌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江艳脑海里瞬间冒出的,是这一句话。
连战跟她客套了几句,虽然毫无兴趣,但还是装出一副礼貌温和的样子询问她的近况,询问她儿子的病情。
江艳一一作答,语术比用在陈稳身上的还要值得人同情。
但是她找错人了。连战不是陈稳,他久浸商场,见过的人多了,江艳的那点心眼子在他面前一览无余。都不用听她讲话,光是看那双狡诈的眼睛里闪出来的眼神,他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比多年前的那个泼妇更加市侩、庸俗。
最后,他问:“我刚才听您说,您有事要找我?”
江艳一顿,手足无措:“你,你听见了?”
连战笑着点了点头,说:“您有事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用通过小稳。喏,这张名片上就有我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您明天要是有空,可以到我公司来一趟,咱们细说。”
“那怎么好意思……”
连战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温和。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说:“不早了阿姨,我找小稳还有事,得先上去了,您来的时候可以带着您家里的那个林,林……”
“林漾。”江艳连忙补充。
连战笑说:“对,林漾,就是那个需要找工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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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战上去的时候,陈稳正在偷偷哭,穿着白大褂伏在值班室的桌子上,轻声抽泣。
连战的脚步很轻,但她依然灵敏地听见了,头也没抬,赶忙背过身收拾自己布满泪痕的脸,生怕被旁人发见狼狈的模样。
她刚整理好自己,回头一看,竟是连战。
他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笑意盈盈,神色柔软。
陈稳一怔,一大股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可怜极了,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的小兔,终于遇见了可以倾诉心事的亲人。
她过去要抱,连战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单手接住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怎么了?怎么哭了?”
陈稳哭了半天,连战把她抱起来,坐在旁边的一张空床上。
她直到哭够了才撒开手。
“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跟我说说?嗯?”
陈稳摇头,抽泣道:“不要,你又不懂。”
鼻音浓厚。
“是是是,我又不懂了,好了,别哭了,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连战把保温杯打开,扑面而来一阵寒气,是奶香浓郁的咖啡味冰淇淋。
连战给她拆开勺子,她边小口小口吃,边用手背可怜巴巴地抹眼泪。
连战把她掉落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她这个样子,有点想笑,也有点心疼。
这么多年陈稳过的什么日子,他比谁知道。
她敏感、内耗,家里人都喜欢她,但是越喜欢,她就越惶恐,好像是欠了他们一样。
连容待她不好,她都一一忍着,家里人说的事,她即使再怎么不想做,也不会露出反抗的神情,反而愈加乖顺、乖巧,一边难过一边认真完美地完成。
她过得不容易,所以他总是格外心疼,即使在小时候对她没有这种复杂的情愫的时候,他依旧对她比对自己那些个流着相同血脉的弟弟妹妹都要好。
弟弟妹妹有很多,但陈稳只有一个。
“最近怎么总哭?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连战温声问。
陈稳摇摇头,低头又含了一口冰淇淋。
连战平时不许她多吃冰,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又会亲手奉上来。
连战见她这样,也没有再问,怕又徒惹她伤心。
既然她扛着不说,那他就只有暗地里解决。不然他对她来讲,还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