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郗走后,陈渡坐在医院空地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一月的天寒风四起,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病号服,像是感受不到冷暖似的,风撩过他的额前的发丝,露出乌眉之下一双寂如死水般的眼睛。
察觉到他不见,宋斯望和贺子望分道扬镳来找他,最后于傍晚时分在医院花坛前的长椅上找到了他。
瞧见他的第一眼,坚韧如宋斯望也绷不住,眼眶瞬间就湿热了,他上前一步,在陈渡旁边坐下,努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好话,只能说:“陈渡,回去吧。”
贺子昂向后捋了把头发,个位数的气温下,沉沉吐出一口白雾,他心里憋着一处无处散发的火,却只能烦躁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坐着,直到自己被冻成一具尸体吗,她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以后清明你要她回来给你扫墓啊。”
说不清是那句话浮动了他的心绪,陈渡眉眼抬起,失焦地望着远方,“会吗?”
那天过后,陈渡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断,又没食欲,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只能靠打营养针,脸颊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
宋斯望、贺子昂和许迎萦每天结伴出现在医院,怎么劝也没用,他什么都不听,而唯一能劝导他的人也离开了这,许迎萦给明郗的电话打过去,却成了空号。
彻底失去了联系。
后来是许迎萦想了个主意,骗陈渡说明郗给他留了封信,让她转交给陈渡。
陈渡摊开信纸看,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说注意身体。
那封信是许迎萦和宋斯望对着灯光,临摹了一晚上明郗的字迹。
送出去的时候也只是抱着百分之30的希望,期盼陈渡能真的听得进去。
但万万没想到,陈渡第二天竟然真的主动说想吃东西。
明郗给他补了两个月的课,他太熟悉明郗的字迹了,老实说许迎萦学的也只有三分像,但两人好歹相处了半个学期,字体不像语气倒是很像,有一瞬间,看着那行简短的字体,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明郗在耳边说话的样子。
要是她还在身边,她一定会拧着眉头说,“陈渡,你不能这样,你要好好吃饭。”
她说过的,陈渡,你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新年过后,高三需提前返校,初九便开了学。
但陈渡还在医院待着,贺子昂每天在病床前守着,放学后,宋斯望和许迎萦会偶尔过来看他。
就这么在医院又待了一周,陈渡终于出院。
从医院回到巷子时,陈渡站在陈秀珍家院外,踌躇半响,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鼓起勇气踏进这个院子,风吹过来,掀动他的额发,一双眼漆黑如墨,平波无神。
他缓缓朝里走,终于看见陈秀珍的身影。
一米八几的男人,站在她跟前,没有任何压迫力,反而破碎感满满,他弯下腰身,膝盖缓缓跪在底面,这一幕,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自顾自说着:“奶奶,对不起。”
一句话,陈秀珍浑浊的眼睛霎时落下了眼泪。
陈渡唇畔翕合,继续说道:“当初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仅没有做到,还让她平白无故受了伤,是我的错,对不起。”
少年头颈垂下,向来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塌下,犹如弓箭上断裂的弦。
客厅内,陈秀珍早就泪流满面,她知道陈渡苦命,摊上这个一个爸,这本不该是他的错,可她想到明郗躺在病床上,后来又被明憬带走,心里顿时泛起丝丝心疼。
宋斯望再也看不下去,从陈渡跪下的那一刻,他就忍不住鼻尖开始阵阵泛酸,他转过身,往院子外走。
眼眶蓄起温热,宋斯望仰头看着天,寒夜昼短,日光已经渐渐隐下,天雾蒙蒙的,云层压抑地像是要坠下来。
身后隐隐传来抽泣声,宋斯望吸了吸鼻子。
他平日洒脱惯了,再烦心的事只要睡一觉吃顿好的,也就过了。但此刻,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因为这个而流泪,他想不通,那些彼此欢笑打闹的画面幸福的好似还在昨天。
不是约好一起守岁过新年吗,新年为这么难。
贺子昂也出来,他站在一旁,心烦意乱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衔在唇边,掌心挡着风,蹙着火苗升起。
明郗离开后,陈渡的世界彷佛陷入了无边的孤寂,身边再没有她的身影,就彷佛她从来没有来过覃梧,从前的那些只是幻影一样,他身边仍旧只剩下这些人,他却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那样。
陈渡出院的第二天,陈国华回到家,那天过后,他一直惶恐地过着,又怕被那群追债的找上门,又怕陈渡万一真有什么好歹,他偷偷去过医院,却不敢进去看他,只能在护士台问陈渡的伤势怎么样了。
护士说刀伤的很严重,失血过多,再晚来半个时辰,人就没了。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陈渡跟前时,陈渡平幽的眸子无波无澜地看着他,语气薄凉:“你还来做什么?”
陈国华穿着一件老旧的黑色外套,肤色蜡黄,脊背微微躬着,听见这话他面色悻悻,手指蜷缩着,低下头不敢直视他:“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陈渡扯唇,呵出一声薄凉至极的笑声:“看什么?看我被你害的有多惨吗,看我死没死吗?”
“不...不是。”陈国华连连摆手。
以往,两人一见面空气都像燃着火星子,这是生平第一次,陈渡很平静的和他坐在一块说话,也不是不恨,而是心已经哀凉,没有什么能够波动他死寂般的情绪,他靠在沙发上,整个人都很颓然:“你觉得这个家被你害的还不够惨吗,当初为了给你还债,奶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后来你入狱后,没多久她老人家就死了,我收的尸。”说到这,陈渡呵出一声讥讽的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就是你十多年来作死的下场,一条人命还唤不回你的良知是吗,现在是要我也死在你跟前吗。”
陈国华胸腔猛地一震,他抬眼望着眼前这个唯一的儿子。
陈渡已经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了,他起身转过头看他,目光犀利如利刃,语气凛然似冰窖,最后留着他一句话:“陈国华,往后余生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把那一刀还给你。”
话落,陈国华瞳孔瞠大,颤颤巍巍站起来,干燥的嘴唇翕合:“你...”
陈渡颓废了好一阵子,后来返校,大家险些不认识他了。
返校的第一天,陈渡看着教室内那个唯一空置的座位怔怔的失神,班会课上,张钰也盯着那张课桌,沉沉叹了口气,最后喊人将它挪走。
她在二班剩下的最后一抹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消除。
她像一场绚烂的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明郗这个名字。
直到有一天,大家坐在一起,许迎萦说嘴漏,提了句明郗这突然离开了,还有点不习惯,怪想她的。
当时几人脸色一沉,暗叫不好。
却见陈渡一点反应也没有,跟没听见一样。
许迎萦懊悔地拍了下嘴巴,做出一副我真不是故意的表情。
那段时间,陈渡就跟行尸走肉的,死气沉沉,但却罕见的当起了好学生,每天认认真真上课,来的比谁都早,完全像换了个人。
只有宋斯望知道,他是心里渐渐麻木,所以每天就逼着自己学习,连睡觉时间也剥夺,因为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他想起,陈渡出院后的某个晚上,他提着一袋吃的去陈渡家里找他。
看见他那副消沉的样子,宋斯望也很难过,“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明郗走,为什么不劝她留下。”
“宋斯望。”陈渡脊背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后颈骨节瘦到突出,声音难得一见地颤抖:“这些天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明郗替我挡那一棍。”
这话一出,宋斯望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没人想这样,没人希望她离开。
她在冬雪消融的春日离开了覃梧,此后凛冬消逝,又是一个新春,万物生长出了新芽,但有人的世界依旧是一片寒冬。
日子消沉了很久,直到一个月后,周楠忽然找上他,当初明郗为了帮助她提高成绩,给她复印了很多自己整理的资料,其中很多知识点周楠都已经吃透了,不懂的自己又抄了一遍。
周楠拿着整理好的资料将它转交给陈渡,“她帮了我很多,现在我把这些东西给你,希望也能帮到你。”
看着这堆A4纸,陈渡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道了声谢谢。
看着他这样,周楠脸色不变,只是在转身之际,她回过头深深望了陈渡一眼,冷静却没有任何温度地说出一句话:“如果她当初遇见的你是这幅模样,我想她压根不会喜欢上你,她喜欢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不是这么一个毫无生机的人。”
扔下这句话,她没再多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或许,曾经也有一个善良的女孩,会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一边,维护饱受欺凌的她,无私地分享自己的学习资料和成果,告诉她大胆往前走,什么都别怕。
也有那么一个人,成为了她生命里的一束光。
但—光很快就散了下去。
她走了。
伦敦似乎一直在重复着阴雨绵绵的天气,这是明郗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或许是因为本就如此,也或许是她本就浸透在一片潮湿里。
她按照明憬的要求,如愿出国读书,选择了自己想学的专业,住在伦敦街头的某一处公寓,公寓并不隔音,旁边住着一对正处于热恋之中的小情侣,偶尔会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明郗就拿出耳机用另一种缓和的音乐来掩盖这暧昧的声音。
那时候听的最多的是林俊杰的,里面有句歌词她印象深刻,他唱到,阴天过后总有续命的晴空。
歌词顺着耳蜗传进心里,明郗站在公寓的窗户前,望着湿哒哒的街头,街道的人撑着伞步履匆匆的走过,风一来,原本就光秃的树枝又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
秋天来临时,她会穿着风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运气好,会遇见一白人老头站在公园拉小提琴,音乐一响,漫天的鸽子盘旋在头顶,萧瑟的秋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春天时,有位法籍帅哥缠上她,约她一起兜风,或者去咖啡馆约会,但被明郗拒绝了。
在英国的第二年,明郗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那天,她坐在英国街头,望着来往的各色面孔发呆,其间,她被一个亚裔的身影深深吸引,那是一个模糊却又熟悉的背影,她踉跄的脚步追了上去,那是她第一次喊出那个尘封的名字,但男人没回头,她知道那不是陈渡,却又固执的欺骗自己,万一呢,
万一是呢。
她上前拉住男人胳膊,回应她的只有对方疑惑又不解的表情。
明郗终于死心,喉咙忽然就有些发酸,察觉到自己莫名的冒犯,她红着眼弯腰哽咽着给那人道歉。
在伦敦的第四年,明郗搬了家重新换过一个公寓,在这里她结实到了一个中国女孩,叫周颂宜,或许是因为身处在异乡,遇到同国籍的人总是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她长的很漂亮,鹅蛋脸棕色头发,她的眼睛有种很冲突的气质,嬉笑时,让人想到沙漠夜里的漫天繁星,有时也像寒冬下的松柏。
两人偶尔遇见时,会互相微笑着点头打招呼。
她有位深爱她的男朋友,每月都会来伦敦看她,明郗撞见过一次,很高很帅,说着熟悉的京市话。
在时光更迭中,两人成为了交心好友。
来到伦敦后,明郗习惯了独来独往,身边基本没有好友,除了林思甜时不时会来伦敦看她。
她享受独处的时光,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
能和周颂宜成为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某种程度来说,两人是相似的。
身上都有种明媚与忧伤交织的气质。
决定回伦敦的前一晚,明郗敲响了她公寓的门,那天两人罕见地聊的很多,她也因此知道,这个女孩来伦敦的原因同她一样,身不由己。
知道她要走,周颂宜起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嘴角噙着真挚的笑容:“希望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的那位mr.rigth还依然站在你的人生选项里,最后,祝你幸福。”
回头的那一瞬间,明郗凝着她的眼睛,那一刻,觉得那双眼像是雨后泠泠的秋水,苦寂萧瑟。
明郗倏尔一笑,也看着她,“愿你和你的名字一样,顺颂时宜,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