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连下了两日,当初明郗满心期待着下雪,如今却只能躺在病床上。
她歪着头看向窗外,室外雪停了,天色阴沉沉的。
前一天的不欢而散,到了第二天明憬又坐在病床前,他依旧一阵见血的循叙着事实:“你那么想留在这里,是因为陈渡吗?”
明郗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明憬继续道:“如果是因为这个,我想我更不能接受,他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踏进赌博这条深渊,有这样一个父亲,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更遑论,他年轻轻轻就混迹社会,你又能保证他的心思很单纯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明郗猛地抬起眼,望过去:“他父亲欠债那年,陈渡也才14岁,之后,他不仅失去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就连妈妈也离开了,他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这个年纪,他又能做什么,难道要他去死吗,这些年他已经过的够苦了,他明明…也很努力地去生活了。”
明郗眼泪滑落下来:“这些经历在你眼里难道就是他罪大恶极的理由吗。”
明憬沉默过后,徐徐开口:“你既然这么放不下他,我也不愿伤了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分,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明郗:“你想干什么?”
“我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继续回学校读书,其余的事情我都给他摆平,我会给他一笔钱用于偿还他父亲欠下的赌债,除夕当晚闹事的那些人也不会再出现他眼前,当然,如果可以,他父亲也可以不可以在他眼前,高考结束,他可以离开覃梧,彻底摆脱这里的一切。”
明郗愣住,她知道,明憬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他出手,陈渡就能从这个泥潭里走出来。
从病房出来,明憬嘱咐好唐欢照顾好明郗,他回过头,正要往电梯的方向走,没想到会在病房外看见陈渡。
明憬恍然抬头,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少年脊背直挺,碎发凌落在额前,唇角紧绷,眼神漆黑却透着一股苍凉,因为生病,他整个人显得很清瘦,皮肤冷白,眼窝下一层淡淡的乌青。
后来,每当他再次回想起陈渡这个人时,总是避免不了想起这日,他初见陈渡时的情景。
明憬走上前,很客气的说:“你是陈渡?有空吗,我和你聊聊。”
医院大楼的花坛前。
陈渡目光沉沉的看着明憬,他大概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明郗因他而受伤是事实,无论明憬要说多难听的话他都只能受着。
明憬带着上位者的姿态审视着这个少年,良久,一阵见血地指责他:“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躺在医院。”
陈渡抿唇,面色霎时苍白,这些天,他又何尝不是陷在自责的漩涡里,明郗受伤的画面就像一根细长的针一直扎在心尖,不断地往外滋着鲜血,拉扯着他,让他连呼吸都感觉疼痛。
“我知道。”陈渡垂着眼眸,嗓音极其沙哑。
明憬深吸一口气,直接说道:“她想继续在这待着,直到高考,可我认为并没有这个必要,我想尽快带她离开这儿。”
“你不仅什么也给不了她,还会给她带来伤害,你才18,压根没有任何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情,更确切的说,你父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来之前助理早就将陈渡的身份查了个底朝天,知道他爸在外欠了不少钱,甚至明郗受伤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她没有来覃梧,或许你们一辈子也不会相遇,她只是在这生活一段时间,可你离不开覃梧,你们之间不管是从那一点看,都不属于同路人,这是现实。”
明憬从包里掏出一张金色的卡,递过去。
陈渡冷眼看着他这一番举动。
“拿了这笔钱,偿还你目前所欠的债务不是问题,没了这些糟心的事,今后你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去学校读书去参加高考。”
此时此刻,这张卡就像是上帝赐给他的阿拉丁神灯,几乎能满足他所有的愿望,为他扫去一切阴霾,天空是冷调的灰,可这张卡却在散发着无形的金光,陈渡看着明憬的动作,脸一点点沉下去。
见陈渡无动于衷,明憬继续说道:“陈渡,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躺在病床上,不会受这份苦,于我而言,这点钱压根不算什么。”
“我知道,像你们这个年纪,多少有点骨气,可一味的清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明憬望着他,说:“你应该知道,留在这对她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拿了这笔钱足够还清你父亲欠下的全部债款,只要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别再联系她。”
寒风料峭的天里,陈渡垂着眼睫,静静听完这一番话,他听出明憬的语气,是指责,是愤怒,也是不满。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明郗受他连累的局面。
如果不是因为明郗的母亲生病去世,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小县城,她应该会在京市,继续在原来的学校上学,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过她原本的人生。
不会遇到像方祁他们这样的人,更不会被无辜牵连受伤。
而她之所以躺在病床上,全是因为他。
这个认知,才是最击溃防线的。
他无法接受,接受自己带给她的只有伤害。
那些糟糕的,沉重的,黑暗的后果全部给他一个人承担也没有丝毫怨言,但为什么还要让她来受这无妄之灾。
奶奶去世以后,他努力偿还着赌债,靠自己双手挣钱,后来陈国华入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那时他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他麻木的生活着,那段晦暗的时光里,只有陈秀珍会时不时过来关心他,她说不管怎样,只要活着,日子总要向前看,别堕落下去。
他往前走,以为会迎来曙光。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她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生命里,一开始只是看在陈秀珍的面子上对她多有关照,但后来,这份关心已经不知不觉就掺杂上了自己的私念。
她像一束光照亮了自己的生活。
可他却伤害了她。
他以为生活不会再比以前更难过了,但这操蛋的人生就像一个的雪球,积压着,翻滚着,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心胸晦涩难捱,喉咙深处像是糊了一层沙砾,时间悄然而逝,很久以后,陈渡才咬着牙艰难的开口,他听见自己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说:“好。”
明郗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明憬的想法,她根本无力抗争,尤其是当他提出那么诱人的条件后,一整个下午,她靠在病床上,想了很久。
如果她注定要离开,那陈渡要怎么办,方祁他们会放过他吗,还有那些债务,他又该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到正常的生活,却又在一夜间回到原点。
胸口像被重石积压着,明郗沉重地闭上眼。
她答应了和明憬的这个交易,但离开前,她还有一些事要做。
明憬给了她一天的时间。
唐欢开着车送她回甜家巷。
明郗站在院子前,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当初到这的模样,一个小箱子,一颗跌宕的心,看不清的前路,迷惘的心。
后来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她以为自己会在这幢屋子里,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至少也应该到开学前才说道别的话。
她收拾完东西,离开前,陈秀珍站在院子里拉着她的手,外婆的眼睛已经接近湿润,望向她时,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悲戚之情,明郗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过,她快速眨了眨眼,缓和着心情,“外婆,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会回来看你的。”
陈秀珍抬手摸了把眼泪,“你记住,明憬要是对你不好,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外婆这来。”
明郗点点头,挤出一抹微笑,“好。”
离开覃梧的最后一晚,明郗一个人坐在病房内看着窗外失神,却没想到来了个不速之客,明郗没想到是他。
贺子昂穿了一身黑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二次来医院,第一次是来找陈渡,但今天他是特意来找明郗的。
晚九点的病房很安静,眼下正处于新年,医院人流量比平时要少,且她住的还是单人病房。
贺子昂坐在沙发上,沉声道: “你身体怎么样了?”
明郗:“好点了,明天就出院了。”
贺子昂:“我来找你这事,陈渡他不知道,算是我自己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说。”明郗掀眸。
“我没读什么书,高中辍学后就跟着南哥混,后来又借了点钱开了个网吧,和陈渡也是通过南哥才结实的,那时候他也才十四五岁,他爸欠了一屁股债把家底都掏空了,所以他只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养活奶奶。”
“他原本计划着等高考结束后,就和你一起离开覃梧去京市,可陈国华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狱,他答应陈渡不再碰这玩意,但他的话陈渡也不敢太相信,当然他能改过自新是最好,就算不能,陈渡也不会再管他,等到高考结束他就会离开这。”
“可谁也没料到,方祁会在除夕夜找上门。”
“你应该能知道,那件礼服不便宜,那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了。”贺子昂呼出一口气:“我很早就跟他说过,你们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万一没有结果怎么办。”
他说痛苦有很多种,一种是来自生活的无力感,是陈国华给他带来的,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日子都不好过,像是深渊。
而另一种是来自于求而不得的欲念,是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去京市。
明郗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到怔愣,再到最后的难过。
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她顺风顺水过了十六年,直到父母离婚,原本幸福的家庭一朝破碎。
母亲死后,她觉得天好像榻了,麻木、痛苦是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感受。
夜空一轮金黄圆月孤寂的挂着,贺子昂没待多久,前后一共没十分钟,说完,人就走了。
离开覃梧前,明郗说想再见陈渡一面,从那晚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
唐欢没说什么,明郗换了自己的衣服,到医院楼下时,陈渡站在远处,下了好几天的雪,覃梧今天倒是个好天气,阳光从云层破出来,暖澄的光线倾洒出来,空气里依然淬着冰,风一吹,像刀片在脸上刮蹭。
明郗抬眼去看他,才几天不见,他已经消瘦的不行。
陈渡站在她眼前,低垂着脑袋。
明郗深深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风吹进眼里,她感觉自己双眸都泛着隐隐的疼,她目光锁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的五官烙印进心底,陈渡却却始终敛着眼睫,不去看她。
“我要走了,你不抱抱我吗。”明郗说这话时,嗓音已经带了哽咽,她抬着下巴,眼尾泛着红,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陈渡。
陈渡不敢去抱他,那些隐忍的情绪已经在极力绷着了,他故作冷淡地说:“没必要。”
下一秒,明郗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里,双臂环绕在他劲瘦的腰身,陈渡觉得自己身躯都凛然一震,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拥抱,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抱得更紧,像是要刻进骨髓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明郗一直在哭,肩膀一动一动,陈渡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偏过头,向来坚强的少年第一次红了眼。
最后,明郗慢慢松开了他,她扬起嘴角,眼睫濡湿一片,却笑得很灿烂,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我除夕前去山庙时特意给你求的,本想着除夕夜给你的,可惜没能送出去。”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苦笑,明郗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抖:“虽然我也不确定它究竟能不能保佑你,但我还是想将它送给你。陈渡,你以后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她最后说道:“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以后,海阔天空,好好生活。”
那天覃梧的太阳很大,凛冽的寒风阵阵刺骨,冬雪一点点消融。
飞机从三万英尺的上空飞过,越过覃梧,往更远的地方去。
明郗留给陈渡的最后的一句话,是希望他在今后的时光里,每一天都好好过,别又困住自我。
他背负了太多,所有总是很累,她想起很多时间望着他的背影总是感到孤寂两字,如果可以,她最希望他过的轻松点。
他仰起头看向天空 眼睛疼到发涩。
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每一口呼吸都在拉扯着伤口,疼到近乎喘不上气,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顺着眼角滚落。
无奈年少的我们只能做着不尽人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