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们人类真的很奇怪啊。”柯罗诺斯的每日质疑人类行为又来了,“平时也不会好好珍惜,等真的猝不及防地离开了,就又开始后悔了,想尽一切办法开始挽回……诶,有点像那个什么,火葬场。”
黑雾习以为常地反驳:“据我所知,温辰屿并没有不珍惜傀无绝吧?”
“你怎么知道?”柯罗诺斯怼他,“连店长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黑雾不说话了。
“真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柯罗诺斯又哼哼着说,“每次说着什么下次一定、下次再说,一直拖延到最后,又开始后悔、惋惜……”
“遗憾嘛。”黑雾打断祂的话,“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所以说啊,看开点,及时行乐。”柯罗诺斯伸了个懒腰,抬手召来一面镜子,懒洋洋地靠在上面,“浮生若梦。若你度过的一生都只是一场梦,你还会这么束手束脚的吗?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让自己留遗憾才是最重要的。”
黑雾没说话,他听出了柯罗诺斯话音里对他的暗示,沉默许久后轻声道:“谢谢。”
“不用客气。”柯罗诺斯大度地摆摆手,“毕竟也陪了我这么长时间……你什么时候走?我好送你一程。”
某一瞬间,祂好像看见那团黑雾微微调转过一个方向,看向悬浮在空中的那面镜子中的某一处,静静地看着:“快了,就这几天吧。”
“好。”柯罗诺斯答应下来,又笑着说道,“对了,临走前把小镜子也一起带走吧。”
镜子碎片顿时不乐意了:“哇,你这是想抛弃我!”
那团黑雾抖了抖,似乎在笑,可那浓浓的黑雾又像是在哭,他一句话未说,只是转头继续看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他听见那个人无奈地说:“别哭了。”
没有。黑雾在心里反驳,没有哭。
镜子中,池南风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人,再次劝哄道:“好啦,别哭了,我只是给了你一颗糖,你哭什么?”
面前的人藏在阴影里,只发出隐隐抽泣声,一声未坑。
“难道是因为我给你的糖不好吃吗?”池南风说,“那好吧,我向你道歉,对……”
“不是。”抽泣声忽然停止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不是你的错。”
池南风温和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那人沉默许久,说:“我不知道。”
池南风没说话,耐心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所有人都讨厌我。”那人缓缓说着,“明明我和他们是同类,但他们都讨厌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团黑雾看着镜子里的影像,一愣。
当年的小池南风以为自己是实验体,却迫不得已杀了同类;后来发现自己是人类,回到了现实中,却又被同类讨厌着。
池南风看着面前的那个人,瞳孔微微放大,却又很快平静下来,轻声说道:“不是你的错。”
“你从未做错过什么,我希望你以后能为自己而活,不要为了别人而勉强去做什么事,我希望你永远只为自己而活。”
那人一愣。
他藏于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池南风在那一瞬间感受到,那人抬眸,沉默地看向他。
池南风忽然笑了起来,眼里盛着的点点星光笑意是那样的纯粹清澈,幼时被改造为实验体的经历、长达十几年的无限任务都没有改变他,他的笑容仍然与以前一样,像春天绽放的鲜花、向阳生长的嫩草。
他说:“怕什么,珠子我都给你了。”
那人藏在黑暗中的手微微一动。
镜子外的黑雾定睛一看,黑暗中闪过一抹珠子的亮光——不知是池南风什么时候给他的。
一旁的柯罗诺斯嚷嚷着要喝水,镜子碎片便任劳任怨地给祂端了杯水,又递给黑雾一杯水。
黑雾麻木地接过来,也不知是怎么喝完那杯水的,灵魂仿佛顺着缕缕黑雾一起飘走了。
“不错诶,放糖了吧,挺甜的。”柯罗诺斯笑着问镜子碎片,“发现你总是喜欢往水里加糖,习惯吗?”
镜子碎片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诶,下意识的反应。”
黑雾一愣:原来那杯水是甜的吗?
可为什么他却只喝到了苦味。
好苦。
柯罗诺斯悄悄瞟了他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低声说道:“有人要碎喽。”
镜子碎片不明所以。
柯罗诺斯心情舒畅地欣赏完黑雾的表情——虽然说黑雾只是一团黑雾,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又喝了一杯糖水,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有活力了许多,终于决定开始认真工作。
于是祂扫了眼面前的镜子,刚低下头,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去——祂刚刚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镜子的一个角落上,闫西洲拿着一颗珠子,沉默地站在黑暗里,看着一个小孩跑着与他擦肩而过。
那个小孩有一头雪白的长发。
幼年时的池南风踏过血水,跑到黑暗房间里的角落里,不顾地方的肮脏与血腥,跪在地上,将一直捂在怀里的红薯拿出来,红薯还散发着热气。
角落里有一个看起来年龄要比小池南风大一些的女孩,她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垂着头,一滴滴血珠从她的额角落下,落在遍体鳞伤的身上。
小池南风将还热着的红薯递给女孩,女孩强撑着力气摆摆手,想开口说不要,随后被小池南风打断了话:“没事,我还有呢。十一姐你都被关了四天了,快吃吧。”
十一看着怀里的红薯,咽了咽口水——实验所最近在做一个实验,测试实验体在负伤的情况下能不吃不喝活几天。实验人员先将她扔进这间房间里,让她与房间里的猛兽厮杀,等她终于杀掉那只猛兽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煎熬。
忍受痛苦、忍受饥饿。她无数次有过求死的念头,却又仍然坚持着活到现在——她没有名字,因为她的编号是“十一”,所以其他实验体都叫她十一。
前十个实验体都已经死了,为了保护他们身后的其他实验体而死,她现在是所有实验体中最大的一个。她不能死,她死了,让那些只会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十一姐姐”的小孩子们怎么办?
我不能死。
十一想着:还没杀了这个实验所呢,我不能死。
一杯温热的水被递到唇边,十一下意识喝了一口,觉得自己快冒烟的嗓子终于得到拯救。
手里的红薯暖暖的,十一缓缓抬起手,将红薯放在唇边,热气散发着飘到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她咬了一口红薯,忽然觉得很想哭。
透过眼前的雾,她看见跪在自己面前给她包扎伤口的小池南风——小池南风刚来到实验所不久,是所有实验体中最小的,但也是所有实验体中最受欢迎的。十一平时忙着应对实验人员和照顾所有实验体,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之前一直不理解池南风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如今却明白了。
她总是下意识地将池南风放在需要保护的位置,如今看着面前不顾被实验人员发现的危险,偷偷给自己带来食物和水,还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池南风,有些改观了。
实验人员每天都会来检查,小池南风没敢包扎所有伤口,被发现的后果不是他和十一能够承担的。因此他只把一些隐蔽的和太严重的伤口包扎了下。
他正小心地给十一包扎伤口,就听见十一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其实就是你今天自己的饭吧。”
池南风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笑着看着十一,眨了眨眼:“怎么会呢?我已经吃过饭了,这是多余剩下的。”
十一轻叹道:“我带那群小崽子带了那么久,我还不清楚他们吗?每次发饭都是先争着抢着拿最大的红薯,剩下的都是小红薯,或者根本没有剩下的,哪有可能留下这么好的红薯?”
池南风眨眼道:“没有呀,我和他们说是要带给你的红薯,他们便都把最好的红薯留出来了。”
十一平静都看着池南风:“真的吗?”
池南风点点头,坚定地说:“真的,相信我。”
十一没有再说话,不久后,轻轻推了下池南风的肩膀:“走吧,快到实验人员检查的时间了。”
池南风听话地站起身,转头就准备离开,血水沾染了他的白发,猩红的血色仍然无法掩盖那原本的白色。
十一看着他,看着最小的那个实验体,轻声说道:“撒谎不眨眼,听说过吗?”
池南风点头。
十一长叹一口气:“你倒好,你是反着的。”
池南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哦,你是第一个。”
十一原本以为池南风是最让人省心的,如今却感觉自己是操不完心了。她摆摆手,示意池南风赶紧离开,自己继续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实验所巴不得多迫害下实验体,实验人员每次发放食物都很少,怎么会有剩余的情况,不够吃的情况倒是常有。
会不会有剩余的红薯十一不知道,但十一却是知道,那些实验体都很喜欢池南风,因此每次都会将最好的红薯留给池南风。
十一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奇怪,她疼得睡不着、拼命掐自己来转移注意力缓解疼痛时,都未曾想哭过。
她到底是没有落泪,身为最大的实验体,她习惯了咽下苦痛扛起所有,因此强撑着不让自己哭。
当局者被限制着,旁观者倒轻松的多。
一滴眼泪落到血水里,没有泛起一点涟漪。
闫西洲站在血水中,握着珠子的那只手颤抖着,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听见,但他仍然紧咬着唇,即使咬出血来也不肯发出一点抽泣声。
池南风在时,他还会哭出声求安慰。可如今池南风不在他身边,他便只有无声忍下所有——毕竟以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一直也都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今天,他忽然觉得好难受,像是又回到了幼时的那场雨中。
他忽然很想像之前一样,扑过去抱住池南风,想擦干他被血水染湿的头发、想像叶九那样,把年幼的他抱在怀里细细安抚着、想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红薯留给十一;为什么明知实验人员会不定时来检查,却仍然会冒着危险跑过来给十一送吃的;为什么要在几年前,向雨帘中的他伸出手?
他紧握着手里的珠子,踏过血水跑出黑暗的房间,看见走在走廊里的池南风。
幼年时的他身板很小,白色的实验服下是他瘦小的身体,为了躲避走廊里的监控,他走得小心翼翼,眼里没有丝毫悔意。
闫西洲看着池南风的背影,朝着池南风跑过去。
走廊并不长,他却跑了许久,穿过漫长的光阴岁月。
池南风的身形渐渐拉长,手腕上多了一串透明珠子,他向前走着,从未回头。
闫西洲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他。
当年在[雪神山],他说自己抓住了池南风的手,如今再看,却只觉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
他好像根本抓不住池南风。
闫西洲想着,不知不觉渐渐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池南风修长的背影离他远去,在他的视野里化为一个小黑点。
他呆愣地看着,愣了许久。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远远地传过来:“闫西洲……”
闫西洲转过头,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虚空中,柯罗诺斯看着镜子里奔向彼此的池南风和闫西洲,啧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拦住,可恶。”
镜子碎片在一旁好奇地问:“那他们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吗?”
“不知道。”柯罗诺斯索性闭上了眼,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化解执念就算完成任务,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算了管他们呢,让时间之门自行来判断好了。”
一直沉默的黑雾忽然开口说道:“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诶?不对吧?”镜子碎片一脸茫然。
黑雾说道:“我们看到的只有表面,更深层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柯罗诺斯嫌弃地说道,“狗情侣,下次再也不想碰到他俩了。”
“我倒觉得他们挺好的诶。”镜子碎片语气里有些向往,“经历了那么多、看到了那么多过去,都能奋不顾身地奔向彼此。”
“执念归根到底就是遗憾。”柯罗诺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