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后就沉默了,我哥低着头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俩挨在一起,仿佛被摁下了静音键,除了海浪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向我,声音有些颤抖,但是还是笑着问:“我很漂亮?”
天上的云层被风吹散,月光终是散落在广阔的沙滩,又流进波光粼粼的海里,照亮了我哥,又照亮了我。
我伸手把他被风吹乱的那一缕头发别回耳后,毫不犹豫地点头:“很漂亮。”
他扯了扯嘴角,只不过有些勉强。
他突然伸手抱住我,抱得很紧,勒得我有点疼,但是我很喜欢他这样抱我,我没有反抗,顺从地倚在他身上,手搭着他的腰,低下头埋在了他的颈间,慢慢吐出了埋在胸口里的那口气。
我把过去当成故事说给他听,从不觉得我的过去有多苦多难,也从不觉得委屈,我只当我命就是如此,只当我活该。
我客观地描述我的过去,用第三人称视角看着自己生活,生也好死也罢,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不过就是睁眼闭眼的区别。
我那时靠不了任何人,只能靠自己,我见人就呲牙,谁欺负我我就咬谁,他们骂我是狗生的,但是有什么区别呢,被那样的人生出来还不如被狗生出来,在他们嘴里,我妈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
在被我哥捡回去后的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想,我就这样摆脱以前的日子了吗,不会被抛弃了吗,我配得上这样的生活吗,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哥对我这么好呢。
遇见我哥之后我很自卑,自卑我的无知,我的过去,我的所有。
我既渴望又躲避他的触碰,渴望是本能,但又觉得自己太肮脏,身体是脏的,流的血也是脏的,我过去的一切都是脏的。
我在我哥不知道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地洗澡,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搓着身子,搓到全身都发红,毛细血管破裂,皮肤上冒出一片又一片的小红点,那是自残,我知道。
我依赖他,想靠近他,但同时我害怕又恐惧,我怕会被抛弃,被他抛弃,我不想离开他,害怕说错话就索性不说话,我只能懂事一点,再懂事一点,做好自己该做的所有事,不让他为我操心的话是不是他就不会嫌我烦,就会留我久一些。
我哥看出我的拘谨和不自在,在我又一次躲避他的触碰的时候,他直接把我拉到怀里,那个时候他还比我高一点,我的胸口贴着他的胸口,整个人僵成了一块铁板,他强硬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握着我的肩膀看着我说:“我既然把你带回来你就是我弟弟,有事就和我说,我会对你好,你要试着信任我,不要再逼自己了。”
原来我哥什么都知道,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
我对他说,我会改,然后在又躲避他触碰的夜里扇自己耳光,掐自己的大腿,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我必须改,他不打我,那我打。
我哥花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才慢慢改变了我的坏习惯,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接受他的拥抱,有他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从各个角度上的活着。
“疼吗?你才这么小…”我哥说。
我抬起头,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想了想,笑着说:“太久了,不记得了。”
“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会怕吗。”
“不怕,就是觉得很臭。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吧,说不定死了还解脱了。”
“那婶婶呢?去哪儿了?”
“我八岁那年就死了,他老公是个老赖,欠了钱还不上就跑了,那些要债的找不到她老公只能找她,她哪儿有钱啊,我把我那点钱给她,她说不要,让我跑,怕我被牵连,第二天我再去她家的时候她和她小孩就不见了,追债的想用她和孩子威胁她老公,但是他老公一直不出来,又过了几天才听人说追债的把她和她小孩绑在一起扔进了河里,被捞上来的时候都已经不成样子了,后来他老公跳河了,跳进了有婶婶的那条河。”
“你从八岁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他用很轻的气音说道,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和自己说。
我感觉到我的肩膀处有点潮湿,还有点温热,我愣了愣,慢慢收紧了放在他腰间的手。
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了,竟然有人会为我哭吗,原来我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想遇见我。
梁玉兰,沈国同,去你妈的渝遇,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爱你们,也没有人想遇到你们,但是我有,你们是在潮湿腐烂的垃圾堆里的蟑螂,是在水沟里烂掉的死老鼠,你们死得活该,死得一点也不冤枉,我恨你们,恨你们给我带来的一切。我在心里平静地想。
在想完的那一刻我突然释怀了,该死的人都死了,凭什么活着的人要痛苦,我被折磨了十二年,就因为他们的一次意外我就要承担这一切,凭什么我不该幸福。
我就这么抱着我哥,鼻子突然有些酸涩,眼眶也慢慢的有些湿润。
自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哭过,哪怕被梁玉兰和沈国同打个半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但是现在我突然很想哭。
我现在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我哥,为了他,为了他的爱,为了他爱我。
我像是一棵奄奄一息的藤蔓,他捡到我,把我种到他身上,我汲取着他的爱,缠住他的身子,我越来越贪心,想拥有和他有关的一切,我开始害怕,想从他身上离开,但是他抓住我,将我埋进他身体的更深处,又替我修剪掉了身上多余的枝叶,边剪边说:“太好啦,我的小藤蔓都长得这么大啦。”
我又靠近了他一点,笑着低下了头。
明明是在笑,那为什么会掉眼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