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夜，人间黄磷病的事便已在珀迦托雷传得沸反盈天。

为了彰显人性化关怀，潘瑞戴斯的大天使长老们商议决定，针对肆虐人间的黄磷病疫情，颁布一条新政：每一位在珀迦托雷服役的灵魂，无论资历或年限，都将获得一张祈福券，用于佑护尚在人间的血亲和后代，远离可怕的黄磷病，由祈祷回应部统一执行。

这对于本就忙得目不交睫、脚不点地的祈祷回应部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人群聚集在祈祷回应部所在楼层，手里高举着刚拿到的祈福券。

“只有一张怎么够？”

“就是就是啊！我们天天在这里劳心劳力，连死了都逃不过加班，现在就只给我们一人一张祈福券？”

“我在这儿服役了三十年，结果和新来第一天的小伙子待遇一样，这像话吗？”

“那像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让我怎么取舍？难道要选择一个家人，然后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死去吗？”

……

所有的大天使都被调到这一层维持秩序，约书亚不得不穿过拥挤的人群才能找到米兰达领取今天的打捞名单。

“今天这是怎么了？”

“祈福券。人人都想多要一张，可要是真按每家每户的人头给，岂不是全乱套了？”米兰达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伸开翅膀拦下一个想要强行突围的灵魂，“其实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就是生时愿未了，身后人难忘。”

约书亚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这种时候，我们小队的优势就凸显出来，清一色的光杆司令。我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娜塔莎人间亲戚都死光了，马克似乎一直是一个人，小汤米……对了，小汤米！”

约书亚在人群中左张右望，果然很快发现了那孩子。他正捏一把鼻涕揩一把泪，随着人群一道潮起朝落。

“把他带回去吧，替我照看好他。”米兰达叮嘱。

“可是，他还有家人……”

“他现在的家人是你了。”大天使将一沓名单交到他手上。

“你们天使不需要祈福券吗？”约书亚忽然问。

米兰达摇摇头：“不，天使不能许愿。”

“为什么？”

“因为天使的愿望里，包含着必然实现的魔法之力，而一个必然实现的愿望，它的威力是十分惊人的，这就意味着如果许愿者动机不纯，将会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潘瑞戴斯就把禁止天使许愿写进了律法。”

“那如果天使自己偷偷地许愿呢？又没人会知道？”

米兰达苦涩地笑了笑：“和蛰了人的蜜蜂一样，许了愿的天使，会死。”

约书亚在离开的时候，从人群中一把捞起小汤米。尽管那孩子哭天抢地地要他放自己下来，可约书亚还是想方设法把他塞进电梯，带回办公室。

果然今天就只有第七小队的人到的最齐，一个都没少。

走过崔斯坦身边时，他压低声音问：“你需要用到那张祈福券来保佑人间的养子吗？”

崔斯坦连忙摇头：“没必要，他看起来完全能够照顾自己。”

约书亚拍拍他的肩，丢下一句：“很好，白神会赞赏你的。”

崔斯坦却有些拿不准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真诚的嘉许，还是在含沙射影别的什么东西？他站在那里内心凌乱，脸上表情红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约书亚转向一直在抽抽搭搭的小汤米：“那你，打算将你的祈福券给谁？”

小汤米憋了半天，这时哇一声大哭起来：“师父，我不知道，我都舍不得……”

约书亚环顾自己的队员，只一个眼神，半句话都没说，大家就纷纷排着队交出自己的祈福券，叠放在他手中已有的那一张上面。

他半蹲在男孩面前，将厚厚一沓祈福券塞进他手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喏，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五张。不哭了啊！”

男孩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发出湿润的巨大噪音，潮湿的小手掌将祈福券捏得皱皱巴巴。他低头看着手里暖融融的爱心，忍不住又滴下泪来：“可是，还不够……”

“这……还不够？你家里到底有几口人？”马克好奇地问。

小汤米掰着指头开始认认真真地数数：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后来生的小弟弟、学校里被他救下的那名女孩……

约书亚开始挠头。

小汤米立刻察觉出师父脸上的难色，及时闭了嘴。安静几秒，又搓着双手，可怜兮兮地道：“没有祈福券也没关系。就是……师父可不可以让我去人间看看他们？这样，我至少能知道他们过的好不好。”

约书亚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知道，按照律法，来到珀迦托雷以后，就不能再去接触自己生前的家人了。”

“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发现的！求你了！”

男孩抬起他清澈的浅灰色眸子，里面水光汹涌，缀着雀斑的小鼻头红红的，约书亚实在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他无奈答应，“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要让我和你一块儿去，否则万一你被发现，我会被纪律委员会那帮人大卸八块的。”

小汤米感恩戴德地点头如捣蒜。

约书亚把女特工叫到身边：“我不在时，你仍是代理队长。老样子，你带着一队，马克带一队，分头行动。我先跟小汤米回一趟家，过后再来找你们会和。”

两人开始按照地址区域分拣打捞名单，手眼忙碌，舌头却闲着。于是女特工百无聊赖，又开始没事找事。

“头儿，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家那位，今天的气氛与昨天又有微妙不同？”

约书亚双手飞快地分拣名单，眼也不抬道：“是吗？怎么个微妙？”

“就……”女特工用食指点点下巴，“据我刚才观察，今天他对你，好像有一种小心翼翼地讨好。”

听见“讨好”这个词，约书亚噗嗤一声笑出来。

娜塔莎立刻就像嗅着血腥味的鲨鱼，嘴咧得露出粉红色牙花子，穷追不舍：“头儿，不会吧？难道是昨儿晚上让他反扑啦？别啊，我可是和马克打赌你在上的！”

约书亚：“……”居然有空在这种事情上打赌？看来米兰达最近是对他们过于宽纵了。

娜塔莎涎皮涎脸地凑上来道：“头儿，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笑呗？下属也是关心你嘛！”

这哪是下属该管的？分明是个妈！

约书亚淡淡道：“昨晚他做春梦，让我给逮了个正着。”

娜塔莎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苹果：“什么？春梦！我的天呐，崔斯坦也会做春梦？我还以为像他这种神棍梦里也只会祈祷，喋喋不休他的白神云云……他居然还会做春梦，真叫我开眼！”

过一会儿，她又贱兮兮地凑上来道：“头儿，能不能透露一下，他春梦里另一个主人公是谁啊？”

约书亚正好分完手里的名单抬起头，看见娜塔莎面前还剩一堆，便默默拿过来分掉。一边分，一边提高嗓门道：“崔斯坦，你今天跟娜塔莎一组，坐她的云霄飞车。马克，你和卡梅拉一组。”

女特工立刻就萎了，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头儿，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别让我和崔斯坦一组啊？”

约书亚垂着眼皮道：“为什么？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正好可以直接问他。”

娜塔莎叹了口气，狠狠心服个软：“我……有点怕他。”

约书亚又分完她的名单，将纸张立在桌上振齐：“崔斯坦有什么好怕的？”

“说不清楚。”她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画圈，“有点像＇血脉压制＇之类。”

说罢又拉着他胳膊耍起了无赖：“哎呀，头儿，我知道你人最好，就给我换个人吧，我想跟我们美丽和蔼的晦天使小姐一组。”

约书亚将分好的一叠名单递到她眼前：“不行，你和卡梅拉一起会吵架。现在这样正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和小汤米来到人间，约书亚让他带路，到了他生前的住处。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坐落在一片宁静的街区，带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花园里设有一架秋千。秋千后是一小片用鹅卵石围起来的小花坛，花坛里种着各式各样颜色缤纷的鲜花，非常整洁，没有一根杂草。

鲜花的中央，有一小方空地，矗立着一座简单的迷你凉亭，顶棚之下，放着一张被裱在相框中的照片。

小汤米落下来，将翅膀收回背包，屏住呼吸，走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似乎比现在还小一些，一张带着婴儿肥的脸庞笑靥如花，鼻子上的小雀斑由于照片长时间放置在外，被太阳晒得有些褪色。

相框前面，放着一只小足球，那是小汤米生前最喜欢的玩具。

约书亚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卷发。

"看来，你的家人始终都没有忘记你啊。"

小汤米又开始哽咽，他用几乎无法连成句的音节一字一蹦："我也……好想他们……"

远处的小路上忽然传来皮鞋的脚步声。约书亚赶紧拉着小汤米躲上一棵树冠茂密的行道树。只见一个穿皮鞋的小姑娘慢慢从远处走来，手上抱着一束鲜花。走近了，小汤米差点尖叫起来，被约书亚一下捂住嘴巴。

"她就是……最后那天被我救下的女孩！"等到终于可以说话时，男孩说。

女孩走到花坛前面，弯下腰，端端正正把花束放在照片前，用手指从唇上接下一个亲吻，印在相框的右上角。

小汤米立刻感动得又抽噎起来，约书亚只好再次捂住他的嘴，感觉到从他鼻子中流出的冰冷黏液涂了自己满满一掌。

小姑娘随后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叶，走到门前按铃。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发亮。应该是小汤米的外祖母。

她似乎看到小姑娘很高兴，侧身让她进屋。二楼的窗户里传出婴儿的哭闹声，是小汤米刚出生的弟弟。

约书亚从自己的背心中抽出一副望远镜递给小汤米——这本来是打捞时，用来观察亡灵的。

小汤米将望远镜架在鼻子上，看见了二楼屋里的情形。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还和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甚至床上还铺着雪白干净的床单，就仿佛自己晚上还会回去睡觉一样。在自己房间的隔壁，原先是一间常年闲置的客房，如今成了小弟弟的卧室。小弟弟躺在摇篮里，妈妈坐在旁边，胳膊肘撑着围栏，手拿一只会发出响声的小玩具，在逗弄摇篮里的婴儿。她的脸上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扎成马尾的头发里依稀可见几根银丝。

卧室的房门打开了，爸爸探进头来。他看上去比过去消瘦多了，脸颊凹陷下去，有些憔悴。和妈妈一样，痛失长子后，年岁也开始在他身上显露痕迹，他的两鬓都白了一半，过去不戴眼镜，现在却提前戴上了老花镜。他还和从前一样温柔，低声对妻子说着什么，似乎在告诉她家里来了客人。于是妈妈站起来，帮摇篮中再次入睡的婴儿掖紧了被子，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约书亚正在翻阅今天要打捞的名单，突然问："小汤米，你们家姓什么？"

"菲尔德。师父，怎么了？"

约书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他将名单移到小汤米眼前："你快看看，这个怀特·菲尔德，你认识吗？"

"他是……"小汤米的瞳孔震了一下，“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