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几天闲散日子。
大概就连米兰达都对上次派他们下去勇斗恶龙有愧于心,所以这个天堂日,她都没怎么来找约书亚麻烦,就连工作量也减到从前的一半。每天早晨,她只留下一沓打捞名单就匆匆离去,约书亚想夸耀一下自己一连几天不曾迟到的完美通勤记录也没有机会。
其实以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原本四名成员的规模,轻轻松松就能拿下这点不饱和的工作量,更别提现在还添了两位卓有成效的外援——尤其是卡梅拉,只要有她在,小汤米就像通了电一样,不仅每天干活热情高涨,就连涣散的注意力也集中了——提前完成名单上所有任务不说,回到办公室还能侃一会儿大山。
娜塔莎一脸八卦地朝着呆呆望向窗外的崔斯坦努努嘴,向约书亚道:“头儿,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你昨个晚上用力过猛,把人家给整得怀疑人生了?”
约书亚嘘了她一声:“去去去,脑子里整天乌烟瘴气的。没有的事,我们只是普通室友,再纯洁不过的革命友谊,以后别瞎打听。”
“哟,普通室友就值得你上天入地、又是刀山又是火海的?那我们这些跟了你大半辈子的,岂不是值得你舍命相陪?”
她歪着头,眼睛笑嘻嘻地盯着约书亚,却丝毫没有在他脸上发现多余的血色,平静中甚至有一种“理直气壮”,倒是自己吃了一惊:“不会吧?难道你们真是纯洁的男男关系,到现在还没上垒?”
小汤米听到“上垒”二字,以为又是什么新的专有名词,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学习机会,立刻转过头来问:“什么是上垒?”
约书亚埋怨地剜了她一眼,赶紧对男孩道:“不,是你听错了,刚才根本就没有人说什么上垒。”
好说歹说终于让那一夜之间变得酷爱求知的孩子放弃刨根问底,转回身去继续和他的卡梅拉姐姐聊些青少年话题。
女特工得意洋洋地笑了,修长的双腿交叉翘在桌子上,尖锐的鞋跟朝上,像是某种具有威胁性的利器,双手枕在脑后,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哼歌。
约书亚回头看看正望着窗外出神的崔斯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连娜塔莎也发现了啊!
平日里崔斯坦虽算不上话唠,但离沉默寡言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最近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便不答,仿佛一只发条玩具。
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以前他总是毫不避讳地对自己亦步亦趋,像个甩不掉的影子,现在却一定要中间隔个人,有几个就隔几个,多多益善,离得越远越好。两人的目光偶然碰上,他就会立刻垂眸,而后又会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在躲着自己。
可是,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惶恐?
约书亚回忆,他的变化最早是从恢复灵体以后开始的。那天从图书馆回家,他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他的碰触,即使是最稀松平常的拍肩、搀扶他都会表现得扭扭捏捏,像个摸不得碰不得的美人灯。
约书亚刚开始还会嘲笑自己的敏感,又不是什么患得患失的弃妇,一定要摸他、碰他,确认他还在乎自己,只要看到他好好的,一切就都足够。
可居然连娜塔莎都发现,这就不是自己的多心,而是真实又刻意地疏远。
约书亚感觉到苦涩。他本来又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被救回来以后,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吗?还是他福至心灵一般突然拾起全部记忆,将初次见面时在办公室“袖子”下的告白重演一番,然后两人水到渠成地在一起?
难道他忘了,他爱的是天上那个熠熠生辉的神祇,绝世独立,光明鼎盛。
有些话确实只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回头再想,不免会尴尬得无地自容。而人与人的关系也会随之后退一步,甚至退得比已经习惯的距离更远。
约书亚又不是恋爱脑,七十一年的珀迦托雷服役生涯早已将他训练得心如止水,风幡不动,又如何会困囿于这种程度的小情小爱?
到了下班的点,马克率先站起来和他道别。
“明天见了,老大。”
“明天见。”
小汤米也拉着卡梅拉一起向门口走去。最近他们两个像胶皮糖一样形影不离,似乎获救以后,晦天使小姐的爆脾气也收敛一些,变得对身旁这个男孩更有耐心。
“师父,明天见!”
“明天见,小汤米。”
一晃,办公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约书亚这才发现,原本下班最积极的娜塔莎,居然还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工位上。
他走到她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好几天没看见彼得来接你。怎么,闹别扭了?”
娜塔莎叹了口气:“嗐,别提了,他们祈祷回应部快忙死了。”
“怎么回事?”约书亚坐到她桌上。
“你没听说吗?人间的黄磷病。”
“什么病?”
“就是一种会莫名自燃的病,具有极高的传染性。很多人都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感染死去,到处人心惶惶,又不知该怎样避免,只好祈求神灵保佑咯!”
“这种病是什么引起的,查出来了吗?”
“貌似是因为他们食用龙尸。”
约书亚皱了皱眉:“吃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吃一具怪物尸体?”
娜塔莎却不以为然:“难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会知道这个浑身是刺的家伙硬壳里面是甘美的嫩肉吗?食腐动物才是一切进化的源头。”
约书亚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好像有点歪理。”
娜塔莎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两条细细的眉毛扭结在一起:“就是苦了我呀,这些天都孤枕难眠,你看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他们要加班到那么晚吗?”
“那可不?人间的祈祷量激增,上头又传下命令,要把祈祷回应率提高到50%。可以想象,今天注定又是一个独守空闺的夜晚……”
约书亚把她满口牢骚都当成耳旁风。祈祷回应部常年都保持33%左右的回应率,这是根据人类的秉性,经过精密演算得出的数字,自从施行以来,就从未更改。因为人类,只有在需要实现什么愿望的时候,才会想到“举头三尺有神明”,而在其他时刻,尤其是作恶的时刻,压根儿想不起来这回事。如果对他们的祈祷回应得太勤,就容易使他们形成依赖,养成不劳而获的惰性。而太稀松,又容易使他们彻底失掉信仰,这对潘瑞戴斯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潘瑞戴斯之心周身的熊熊光焰,正是依靠着人们的信仰之力才得以维持终年不熄,也正是这信仰之力,维持着死后世界运行至今。
将祈祷回应率提升至50%,意味着每两个愿望中就得实现一个,也意味着原来的回应率已经无法维持住人们的信仰,更意味着人间对于白神信仰的根基已经发生动摇。
“不对。”约书亚忽然想到什么,“那些收尾的天使不可能如此疏忽,放着偌大的龙尸不管,任其在下面腐烂,被人类发现、分食。”
“难道有人蓄意破坏了隐匿法阵?”女特工也察觉到反常,“可是什么人会有能力这样做呢?”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做。”约书亚陷入沉思。
下班回到家,崔斯坦照例否绝了约书亚叫“飞犬宅急送”的提议,自己做了饭,简简单单的菜式,味道却很好。吃完饭,崔斯坦又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收拾东西,约书亚也不跟他抢,由着他贤惠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约书亚忽然被崔斯坦梦中的呓语吵醒。
他转过身面对他,借着潘瑞戴斯之心在床头洒下的清辉观察他的脸。
额头蒙着层细汗,双眉紧锁,嘴里断断续续飘出哼哼的声音,像是某种呻吟,但并不痛苦,倒像是在干体力活。
约书亚忍不住又侵入他的思绪,想看看他究竟梦见了什么。
意识的触角穿过几层纱幔来到一件卧室。并不是自己的卧室,比珀迦托雷的单身公寓要富丽堂皇得多。房间四周放着许多中看不中用的装饰,都是主题与白神有关的艺术品,正符合崔斯坦的品味。一张雕梁画栋的大床放在屋子正中,透过厚厚的床帐,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两个人的影子。
约书亚心道:好家伙,竟然是春梦!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于礼貌及时退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终是没能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朝床帐里瞥了一眼。
越过崔斯坦耸动的肩头,他首先瞧见一枕披散的银发,凝光洗练,如丝如绸。再往下看时,却瞧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自己的脸。
约书亚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自己的意识,翻身下床,将崔斯坦叫醒。
“你梦见了什么?”他明知故问。
崔斯坦梦中初醒,犹自晕晕乎乎,头脑中还残留着一丝模糊的抽痛,像是刺进肉里的针刚刚拔除,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被读心了。
平时也就算了,偏偏是这种不体面的时刻,难以自控的时刻……就算是自制力超群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梦见什么吧?
他羞愧地垂下头,用一种认错般的语气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你。那天晚上我曾告诉你,你在我心里正一点一点取代白神的位置,只是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深,竟叫我在梦里也无法遏制地想起你……”
深吸一口气,他说:“如果你想叫我搬出去,我理解。”
约书亚惊魂未定,但随即便有一种荒诞的胜利感涌上心头,就好像自己赢了场什么比赛。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种沾沾自喜的感觉给压下去,因为,跟一个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神祇暗暗较劲,才是真的可笑至极。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以宽慰为主。毕竟只是做梦,自己又不会真的因此少一块肉。
“咳咳,没事。做梦总是乱七八糟的,有时毫无逻辑,正常。”
“你不赶我走?”崔斯坦简直不敢相信。
“如果你愿意继续住的话,当然。不过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灵魂之书,算是珀迦托雷的正式居民,如果你想搬出去,也有资格申请一间单身公寓。”
约书亚本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所以故意把话题扯远。没想到在崔斯坦听来,自己这是克制而平静地发怒,中心思想仍是要赶他走,于是嗫嚅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坚定?”
约书亚:“……”老兄,真的无所谓啦!
崔斯坦红着眼睛,双手撕扯头发,急着往下剖白自己:“我不应该这样的!我已立下守节誓,今生今世,无论生前或死后,都只能忠于祂,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交给祂。可我却在梦中一时软弱,宵想起了他人。这是我之过失!我令祂失望,更令你失望。你向我敞开怀抱,无条件地接纳我,一次又一次于灭顶的危难中拯救我,我无以为报,竟然还伤害你,令你男子气概受损……”
约书亚:“……”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崔斯坦见他不答,只当是仍在生气,便接着忏悔:“我不知道该如何求得你原谅。如果你愿意不计前嫌继续收留我,我发誓会永远敬你、爱你、远你,倾尽残生报答你,再也不生出非分之念。至于白神,恐怕我已无颜面对,我这屈从欲望的不洁之躯根本不配拜倒在祂脚下。在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中,我至少要对得起一个,现在我只剩下你,我不能连你也失去!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约书亚这才恍然:“原来你最近一直躲我,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