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临近黄昏,冼川江面上染了一层灿烂的余晖,水波翻滚着粼粼波光,来往客船、货船林立,却独有一艘精致大气的三层画舫与胭城码头上停泊的其他船只格格不入,静静立于一侧无一人敢近身,宛如一座悬空建立在金波之上的玲珑宫。
宗政明晓拉着月千里藏在不远处小声道:“就是那个,我看见那个异域男子上了那艘船。”
月千里看着那艘画舫,粗看只是精巧,细看却通体全是金丝楠木制成,船首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鎏金凤凰,三层飞檐琉璃瓦,檐角四周挂金铃,凭栏缠金枝,窗棂绘海棠。
月千里思索片刻,没有冒进:“你可知这是谁的船?”
宗政明晓擦擦脸上的黑印子,闻言摇头:“不知……先把你那位朋友救出来再说这些。”
“我那位朋友剑法很厉害的,”月千里思索道,“能让他中招,你真没看清那异域男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多知道一分,也多防备一分。”
他现在受经脉灼烧之痛,不可随意动用内力,潜入画舫还可以,但如若得与这男子交手,必须得做好完全之策。
宗政明晓咬了咬唇瓣:“我只看见他挥了挥衣袖,他衣袖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月千里再次转头,狐狸眼里带着蜇人的冷意,盯着那画舫捏了捏手指,忽然眼神微动,心中立刻有了一个想法,转头对宗政明晓道:“明晓小姐,你在这里等我。”
宗政明晓见他起身,吃惊:“你想好怎么潜进去了?”那画舫周围可是有很多重兵把守的青衣侍卫,他要怎么才能进去。
月千里不置可否,潜入画舫不难,难的是怎么找到江不夜,他得上船之后找个身份,暂且隐匿起来。
天色暗下,有及其轻微的拨弦声传出来,惊起锦鲤跃水面,却又摆尾一动,跳了回去。
画舫之内的一方银案上摆着一捧香炉,正往外吐出丝丝缕缕的沉香,沉香坐榻上正躺着一位睡美人,睡姿十分不雅,一旁的宫女箜篌正轻轻地摇着芭蕉扇,看见迈步进来的红袍男子,行礼退到了一侧。
韩君对着榻上的人道:“殿下,上次截住书信之后,属下已经听令前往芙蕖镇赵家,只是……出了些意外。”
美人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没说话。
韩君:“属下调查得知,管理芙蕖镇的知府徐尧之子徐般杀了流火山庄大弟子柳多情逃窜至芙蕖镇后,被冼川一渔户之子薛羡给了一份[天地无私]剑谱……薛羡被赵家等人找到后未留遗言自断心脉而死,属下本意逼问徐般,没想到被那千面三生君夺走了。”
“嗯?”美人终于坐了起来,终于听见了感兴趣的事情,声音清脆如银铃,“千面三生君?那个江湖悬赏超黄金万两的江湖大盗?”
“正是,属下无能,并未抓住他,不止千面三生君,当时还有一人蛰伏在暗处,都是为[天地无私]而来,那本剑谱……被千面三生君夺走了。”
“有意思。”美人下榻赤脚踩在地毯上,脚腕上的银铃声如碎冰坠玉,“这千面三生君不是个采花盗宝贼吗,什么时候对[天地无私]感兴趣了?”
韩君默不作声,只低头汇报完,等对方留下一句“算了,回中都再查”才抬起头,只看见一抹紫色的倩影,与风月对上了视线,又一瞬错过。
韩君颔首示意,却只看见对方熟视无睹地掠过自己跟上了殿下的脚步,不由得胸膛起伏,冷哼了一声,一个毛头小子,他代职副统领竟然目中无人,狂妄!
风月将韩君甩下,跟在人两步之外上了楼,来到另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房间四面窗户紧闭,看不见外面的风声,他目光撞进对方冰冷的瞳孔里,下意识又挪开了。
美人上前一步笑道:“好啦,我让风月放开你,行了吧?”
江不夜冷冷扯了扯唇:“你要做什么,池意?”
池意坐在他身边,手指就要往他脸上去摸,被江不夜避开了,叹气道:“你这目光,好像我是什么采花贼似的,就摸摸也不行啊。”
江不夜盯着她,池意被看得抖了抖,放下手气鼓鼓地抱在胸前:“行,我不碰你了。”
她盯着江不夜的脸看了太久太久,带着一些看不懂的情绪,撑着下巴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今年几岁了?我觉得我应该同你一般大,你那一身武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江不夜面无表情:“你放我走,我告诉你。”
池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当我傻呢。”
江不夜见此并不失望,而是打量着周边的环境,正大光明,看的池意说:“我说你别想着跑了,你中了风月的蛊虫,三日都无法动用内力,只会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安心待着吧。”
江不夜听了也毫无反应。
池意见他本来就冷,现在就跟个冰雕似的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站起身嘀咕道:“竟然是个闷葫芦……”
她忽然笑颜如花,点了他的穴后又解开他的绳子道:“算了,谁叫我喜欢你呢,愿意千金博美人一笑,风月,叫乐师和舞师,我要请这位公子喝酒,不醉不归。”
风月多看了江不夜好几眼,退下了。
很快,十多位宫女鱼贯而入,打开四面的窗户,江风吹进三楼引铃声泠泠作响,楠木案金樽酒瓷玉盘,珍馐美宴先后上桌,身着红色轻纱的舞女从云母屏风两侧翩翩而入,乐师怀抱着琵琶和玉箫坐在两侧珠玉的幕帘后,手指勾线一拨,音乐奏起,瞬间化为翩翩起舞的红蝶。
渺渺仙乐声里,池意捧着月光杯,倒金樽酒递给他,笑吟吟道:“公子,请。”
“好,马上。”
船尾处,月千里将人拖进柜子里藏好,重重地撞在了木板上,克制着呼吸压低了声音应声说,换上房内的挂在架子上的乐师服,带上锥帽遮住脸,将对方身上的白玉箫插进自己的腰间,咽下喉间的血气,终于打开了门,装若无事道,“好了。”
等在门外的人矮个子也头戴锥帽,被他突然的开门吓得一愣:“突然这么快……你的声音怎么突然变了……”
月千里假装咳嗽几声说:“嗓子有些不舒服,走吧。”
就在方才他用[月下行]强行溜上了船,没想到就撞见这乐师的同伴突然关门进来换衣服,四目相对,在对方惊恐叫出声之前,他骤然一掌劈晕了对方,否则险些就要被发现了。
不过,他舒了口气,得来全不费工夫,天风朝的乐师多是头戴锥帽白纱遮脸的装扮,身后背着琴和琵琶,此人刚好进来换衣服,门外又有人在等,若不是这都有的白纱锥帽,这么短短的几刻,他还真换不来脸。
幸好,幸好。
他舒了口气,又听见身边那个矮个子忽然道:“我怎么感觉你变高了些。”
月千里又咳嗽,糊弄过去:“你出幻觉了……快回去吧。”
先混过去再说。
矮个子琴师责怪道:“若不是你耽误了,怎么会现在才进去,等会儿可千万别被公主殿下和老师看见了,否则我们都要遭殃。”
月千里脚步一停,狠狠皱了一下眉,隔着面纱看过来的目光让琴师看的有些头皮发麻:“怎么了?”
月千里转过头:“没事。”
只是本来只想找到人就跑的,这下莫不是只能和对方正面对上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五只攥住了腰间的白玉萧,一步一步,跟着人迈上了三楼。
离的越近,乐声愈发动听,像是踩上了云端,楼梯一转,一扇屏风挡在正中央的前方,遮住了上首的目光。
月千里隔着面纱看见屏风之后舞姬正即将跳完最后一曲,琴师拉了拉他无声说:“跟我来。”
月千里跟在他身后,琴师从屏风绕到左侧的柱子,小心翼翼地往珠帘之后的红木矮凳上去,那里正空了两个位置,缺一位琴师,一位萧师。
乐声越来越激昂,直到二人即将穿进珠帘落座,中央的舞姬忽然水袖飞出,水袖打乱了两侧的珠帘,月千里心想趁机一扫,瞳孔猛缩,下意识停住了脚,急切道:“别喝……”
乐声骤停!
月千里恼自己怎么这时候犯了糊涂,却也只能不管不顾了,对着高台之上的人声音紧绷叫道:“江不夜!”
这一声明亮又清冽的话语在整个房间清楚无比的传开,江不夜微怔,几乎是灵魂锁定一般立刻看向了台下的声源处,凝霜的脸色瞬间冰雪消融,动了动唇。
千里。
池意将喂到对方嘴边的金樽酒杯放下,饶有兴趣的盯着下面两个鬼鬼祟祟的乐师,似笑非笑道:“你是谁?”
身边的琴师不知所以骤然跪下,大喊道:“公主殿下恕罪!”
月千里看不见他在说什么,不再躲避,抬起头坦然地隔着面纱与巧笑嫣然的女子对上了眼,看见画舫时生出的猜想在看见女子的脸时终于被证实。
东掌柜说,长公主坤仪南游,在冼川江边停了一艘画舫。
风月是池意身边的亲近之人,带着江不夜进了这艘画舫,池意是何身份,实在是不难猜。
他为何最初在皇甫胭脂铺前看见池意如此眼熟了,却始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也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她的名字。
因为紫蝴蝶,银铃衣,九鞭金牌不离手,比起池意这个名字。
叫天风朝公主、九鞭派石娘子座下首徒迟漪,好像才更合适。
不过此时不是探究池意身份的时候,月千里主动摘下了锥帽,目光紧紧盯着池意,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能力,他微笑,目光却冷锋刺人:“公主殿下,该把我的人还回来了吧?”
池意听笑了:“你的人?”
她眼波流转,忽然凑过去借着角度轻轻“吻”了一下江不夜的脸,看着底下月千里的脸空白一瞬,眨了眨眼促狭说:“他现在是我的。”
我的……
月千里只感觉一阵晕眩,怀疑自己方才看错了,她亲了江不夜?
亲到了!
月千里震在了原地!
脑子里一瞬间乱成一团,他下意识看向了江不夜,却又愣在了原地。
江不夜一直凝视着他,目光就像一团深黑的浓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发酵,随时都可以掀起滔天的风浪。
月千里看着她,终于意识到一点不对劲,江不夜不反抗,不说话……难不成被点了穴?
他双眸喷火地看向了池意,讥讽出声:“堂堂公主,竟然还强迫别人?!让人切齿!”
池意似乎是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歪头道:“公主?对了,我是公主,自然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容不得别人拒绝我。”
月千里喝道:“放人。”今日豁出去,他也要把江不夜带走。
“放人……”池意轻嚼着这两个字,莞尔一笑,“你要我放人就放人?”
她抬起酒杯,欣然道:“好啊,放人可以,跟我玩个游戏,你若赢了,我就放了他,如何?”
月千里看见她将酒杯里的酒喝完,抛向了窗外,有些错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江风送爽,江不夜眼中忽然爆发出浓烈的戾气!
身边的池意在笑,居高临下又轻飘飘地说道:“你把这杯子给我从冼川捞回来,我便将他还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