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人，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视线下滑落在她明显重新包扎过的手指上，瞳孔骤然一缩。
“郎君？”谢无疆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总感觉他仿佛要吃了自己一般，强压着心中的忐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昭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伤了就别乱动。”
他的掌心滚烫，她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往后抽了抽：“郎君放心，不过是一点小伤。倒是郎君伤势未愈，怎么亲自来了。”
裴昭没有作声，只是沉默着解开她手上脏兮兮的纱布，原本细嫩的手上横着两道狰狞的血口，两道皆与他相关，裴昭脸色沉了沉，语气不免多了几分严厉：“娘子实在太过胆大妄为！”
谢无疆不懂，明明是好事，他为何看起来并不高兴，若无法成功取得裴昭的信任，此番岂不是白折腾了。
她垂眸低声解释：“名利刀剑过，富贵险中求，我既应承过郎君必定为你扫清障碍便不会食言，有些事郎君来做需要百般思量，多有束缚，我来做却正好。”
“我裴昭想要的东西便是万难亦会拼尽全力争取。”裴昭神情肃然地看着她，“宋迎夏，我不需要以牺牲女子为代价成全自己！”
这是裴昭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谢无疆微微一怔，旋即便有些恼了，暗道裴昭真是不识抬举。
她微扬下巴，直视着他的眸子，周身不自觉散发出几分傲然与坚毅：“我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与郎君携手端坐明堂，自该与郎君并肩而立，共进退，而不是畏缩于人后。”
她的眉眼明艳张扬却没有丝毫媚态，裴昭握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如雷的心跳声伴随着呼吸在耳边回荡。
他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定力方才压下刹那间铺天盖地涌来的悸动，精致的喉结滚了滚，半晌，却是笑了，语气里带着无奈：“你就没想过后果？”
谢无疆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侧脸看向一旁，两名山匪被护卫五花大绑地押过，而后是几名被抬出的山匪尸体，无一例外的致命之处皆插着一支极为不起眼的袖箭，淡淡道：“无愧无失自然无惧无畏。”
细究起来，这帮人不算是死在她手中，而是死于从未失手的狂妄。因果轮回，也算是报应。
裴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笑出声：“娘子果然英勇彪悍，不过手上的伤需要格外注意，否则只怕会留疤。”
她并不在意留疤与否，只是…哪有人夸女子彪悍的？！
谢无疆默了默：“多谢郎君关心。”
裴昭笑着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替她上药，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不知娘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谢无疆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了然地勾了勾唇：“我今日出府本就是为郎君祈福，如今天色尚早，山门应当未关，正好去给郎君上柱香，求满天神佛保佑郎君早日痊愈。”
也不知哪句话戳中了他，裴昭的眼角眉梢都沾染伤了愉悦：“既如此，裴某便做一次护花使。”
原本是为了设局、救人而来，如今却变成春游拜佛，东青、春林包括裴昭带来的一众护卫全都无法理解两位主子的想法，只能沉默着跟随。
一路来到云华寺，远远的，古朴悠长的钟鸣声送来淡淡的檀香，让人不自觉平静下来。
越过九十九级青石台阶来到山门前，两个小沙弥正在洒扫，见了谢无疆一行人，立刻收起扫把，念了声佛号。
谢无疆和裴昭对着两人微微颔首，谢无疆询问：“两位小师傅，请问寺里何时关山门？”
年龄稍大些的小沙弥回应：“戌时山门关闭，施主若要进香时辰也够了。”
谢无疆道了声才与裴昭一起跨入山门，这个点儿没什么香客，庙里分外寂静，只有阵阵禅音和着鸟鸣传来，仿佛那四四方方的院墙将寺内寺外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谢无疆不禁感慨道：“这寺里倒是分外幽静。”
“远离市井喧嚣，摒除俗世杂念，自是幽静。”
“郎君不信佛？”
“娘子信佛？”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
世人求神拜佛是心灵所寄，可他们所求之事如何能指望上神佛，既无指望，又如何信？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大雄宝殿，入目便是一座镀了金身的佛像，微微垂眸，满脸慈悲，仿佛怜悯着世人所有的苦难。谢无疆却蓦然想起今日那座破败的寺庙，坍塌的莲座，神情有些怅然，连佛都分了三六九等，又何谈众生平等，可见求佛不如求己。
裴昭偏头见她盯着佛像出神地想着什么，微微蹙了下眉：“娘子在想什么？”
谢无疆回神，摇了摇头，接过东青递来的香，纵使不信却还是要装装样子，谢无疆学着信徒的样子，十分虔诚地跪拜。
裴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端坐念经的老和尚，裴昭转头看去，见他面前摆着签筒，犹豫了一瞬，朝他走去。
老和尚须眉花白，慈眉善目，在他靠近时，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眼底祥和宁静，仿佛看透世间一切：“施主要抽签？”
裴昭点点头，随手抽出一只，仔细看了看，龙虎风云？裴昭将签递给老和尚，态度谦和：“有劳大师为在下解签。”
老和尚接过看了一眼，语气平静：“虎啸山林，龙腾四海；风云际会，一统乾坤。若问前程，此签乃上上签。”
老和尚没有说破的是，这一只乃是帝王签，只可惜…
裴昭接过签脸上并无欣喜，反倒是微微抿了下唇，状似不经意道：“若问姻缘呢？”
老和尚神色平静，眼底却透出几分悲悯：“施主若问的是姻缘，此签乃下下签，注定有缘无份。”
裴昭脸色微变，攥着签文的手紧了紧。
“郎君在解签？”谢无疆好奇地抽过他手中的签看了一眼，微微挑了下眉，这签仿佛是在说前程。
裴昭垂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老和尚早在谢无疆出现的刹那，闭上眼心中默默念了声佛号，温柔乡英雄冢，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见裴昭脸色不好，谢无疆试探道：“是这签不好？”
裴昭低低“嗯”了一声：“下下签。”
谢无疆轻笑一声：“郎君竟也信这个，既然这支不好便重新抽一支便是。”
谢无疆说着随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上面写着日月同辉四个字，她仔细看了两眼，便递给了老和尚：“大师，能否劳您帮忙解下签。”
老和尚睁开眼，接过签，果然又是一支帝王签：“日耀中天，月映广厦；河清海晏，鸾凤和鸣。无论施主问的是前程还是姻缘皆为上上签。”
谢无疆笑着道了声谢，看向裴昭道：“郎君可安心了？”
裴昭笑了下，看向老和尚询问：“大师，不知此签解得是娘子自己，还是我二人。”
老和尚轻轻叹了口气：“那便要看这位小娘子问的是自己，还是你二人了。”
裴昭看向谢无疆微微挑了下眉，谢无疆没想到裴昭竟会在意这些，忍不住轻笑出声：“今秋郎君便要迎我过门，如今还在疑我？”
裴昭一愣，蓦然低笑出声：“娘子说的是，是我想差了。”
待两人离开后，老和尚再度闭上眼，摇头轻叹：“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一行人回到太原府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甚是热闹，商铺门前纷纷挂上了灯笼。
谢无疆掀开马车的车帘，看向裴昭道：“郎君且先回府，我稍后便到。”
裴昭猜出了她的打算，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相信她：“娘子万事小心，我在府里等你。”无论如何，他定不会让她出事，只是后半句他并未说出口。
谢无疆微微一笑：“郎君放心。”
裴昭这才离开。
戌时末，谢无疆才在护卫的簇拥下回了府，按照吩咐早早便等待门前的赵云昌悬了整日的心终于放下，立刻带着护卫迎上。
“娘子，我们…”赵云昌正要说话，便见裴昊从府里往外走。
看见谢无疆的刹那，裴昊的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呦，宋娘子不是求神拜佛去了吗？怎么闹得如此狼狈？”
谢无疆冷眼看着他，挥了挥手道：“把人给我拿下！”
裴昊怔了一下，神情跋扈地梗着脖子，骄纵地环视众人：“我看谁敢？！”
可惜，话音刚落下，便被赵云昌带来的护卫如同对待犯人一般直接按在了地上。
裴昊气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叫嚣：“放手！我叫你们放手！”
可惜不管他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小厮眼见着情形不对扭头朝府里狂奔搬救兵去了，谢无疆淡淡扫了一眼，视线重新落回裴昊身上，眼神轻蔑，仿佛在看阴沟里的老鼠。
裴昊被她的眼神刺激到了，眼底布满杀意却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冲着周遭的下人与护卫撒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我！”
虽说是主子闹矛盾，可处于下风的到底是府上的郎君如此被人对待终是不妥，有人动了动，试图上前。
谢无疆眼神一凝，冷冷扫去，明艳的眉眼间却不见丝毫娇媚，反而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原本心思活跃的几人身形瞬间定在原地，甚至连与她对视都不敢。
“赵云昌。”谢无疆漠然开口。
赵云昌立刻应声：“请娘子吩咐。”
谢无疆红唇微启，仿佛闲谈小叙一般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杖杀。”
除了谢无疆带来的人以外，裴府的下人与护卫，包括裴忠和春林皆是满脸震惊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