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疆出来时,便见裴昐正拦在院前与人争执,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她的视线被当先的老妇人所吸引,一身绛色联珠小团花锦襦裙,外披墨绿色寿字纹弧领对襟袄,手握一串紫檀珠,不过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虽发丝斑白,皮肤却依旧有光泽,面上挂着慈祥的笑,若非那双眼睛丝毫不显浑浊,反而暗藏慑人的厉光,倒真叫人误以为是邻家阿婆。
谢无疆眸光忽闪,这位裴太夫人一看便不好相与,也难怪裴昭留她至今。
谢无疆转眸看向裴太夫人身侧的男子,年近四十,身量颀长,肤白蓄须,若抛开那双阴毒的眸子,此人看起来倒是一派端正儒雅之态。
谢无疆轻轻啧了一声,枭心鹤貌,却不及其母万一,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轻嘲,目光往人群中的一抹青色身影处扫去,果然见春林红着眼眶,咬着唇,目光死死定在与裴昐争吵的男子身上。
谢无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男子与她年纪相仿,神情跋扈,满身戾气,白瞎了那张尚算俊秀的脸。
裴昊扯着嗓门叫嚣:“阿家忧心大堂兄的伤势,亲自来探望,你却拦着不许见,二堂兄这是不把阿家放在眼里!”
裴昐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恨意:“我何时不把祖母放在眼里了,不过是眼下阿兄伤情严重,大夫叮嘱需要安心静养…”
不等他话说完,裴昊便怒冲冲打断:“就是因为大堂兄伤情严重,我们才要探望!万一大堂兄有个意外,也好有个拿主意的人!”
听到对方诅咒自己的兄长,裴昐的脸色刷得一下沉了下去,
“三郎,不可胡言!”原本作壁上观的裴太夫人佯装训斥地瞪了裴昊一眼,看向裴昐时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我虽不是你和阿昭的亲祖母,可到底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如今阿昭意外重伤,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裴昐的眼底闪过一抹讥嘲,面无表情道:“祖母慈爱,裴昐和阿兄心中明白,只是阿兄如今的身体实在不便见客,还请祖母海涵。”
裴太夫人眸中闪烁着泪光,苦笑着摇头:“人老了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如今我回自己家竟也成了客了。”
自古以来孝字当先,此话一出便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裴昐头上,裴昐负在背后的手松开了又攥紧,显然是在拼命压制心底即将喷涌的怒气。
裴昊眼尖地发现了人群后的谢无疆,指着她,大声质问:“还借口说什么不见客,那她是谁啊?!”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到谢无疆身上。
谢无疆微微挑了下眉,缓步上前。
裴昊一见更加得意:“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大堂兄的院子,偏偏自家人拦着不许进…”
“东青!”谢无疆突然出声,裴昊的话音一顿,众人疑惑地看向她。
“娘子。”东青立刻应声上前。
谢无疆轻描淡写地扫了裴昊一眼:“掌嘴。”
“是!”东青迅速上前,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高扬右手,啪的一声脆响过后,裴昊的脸被扇得歪向一旁。
裴昊只感觉半张脸先是火辣辣的疼,而后逐渐麻木到没了知觉。
东青淡然收手,后退至谢无疆身侧。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裴昐眨眨眼,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裴昊率先反应过来,捂着肿胀的左脸,哆哆嗦嗦指着谢无疆,声音模糊道:“你、你敢打我?!”
“出言不逊,理应掌嘴!”东青冷着脸,周身不自觉倾泻出几分肃杀之气。
裴昊心底一寒,下意识后退半步。
裴云枫冷下脸,向谢无疆发难:“光天化日竟然动手打人,这位娘子未免太过霸道!”
裴太夫人寒着脸,目光暗含打量地盯着谢无疆。
谢无疆轻扯嘴角,笑得云淡风轻:“我携圣旨而来,府上三郎却辱骂我为阿猫阿狗,如此大不敬,裴二叔不仅视而不见反倒指责起我来了,莫不是你们裴家有不臣之心?”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瞬间凝滞。有些事众人心知肚明便罢了,若是摆到明处无异于授人权柄。
裴云枫眼神慌乱地扫了眼众人,面皮涨得通红:“你休要胡言!我裴家世代忠良怎会有不臣之心!”
谢无疆了然的“啊”了一声,从他的反应来看只怕是早已知晓了她的“身份”,这几位虽不在府中倒是耳目通达。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裴二叔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若是生了间隙总归是让外人看笑话。”
裴太夫人哼笑一声,浑身散发着寒意:“小娘子当真是伶牙俐齿,不过女子当谦逊恭顺,最忌搬弄口舌是非,王法再大终究也要遵从礼法。”
谢无疆不急不躁,莞尔一笑:“还是太夫人明事理,这凡事都讲究个礼法,论公裴节度使乃从二品封疆大吏,论私他是裴家家主,如今重伤未愈,生死不明,是家事亦是国事,太夫人和裴二叔心系小辈亦在情理之中,可府上三郎意欲强闯家主院落,莫不是视礼法于无物!”
裴太夫人缓缓沉下脸,手中的佛珠明显转得快了几分。她明白谢无疆只拿裴昊说事是在给彼此留体面,可这话有何尝不是在借裴昊指责他们!
裴昊却不懂这些,反而怒火蹭蹭上涨:“什么狗屁礼法,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三郎!住口!”裴太夫人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用力捏紧佛珠,冷声喝止。
被当众训斥,裴昊的面子有些挂不住,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太夫人:“阿家!”
“休要再胡言!”裴太夫人难得对着心爱的孙子沉下脸。
裴昊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胡来,只能忿忿后退一步,眼神阴冷地盯着谢无疆。
谢无疆丝毫不受影响,反而笑盈盈看着裴太夫人:“节度使能有如此慈爱的祖母实在令人艳羡,若他醒来知晓太夫人特意前来看他,定会十分感动,不如太夫人先在府中住下?”
裴太夫人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话都让小娘子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盼着阿昭早日醒来,我一把老骨头也算是安心了!”
“太夫人与节度使的祖孙之情实在令人感动。”谢无疆笑意不变,扬声道,“忠叔,请太夫人和裴二叔回院子休息。”
裴忠应声上前,裴太夫人一挥手,冷声拒绝:“不必了,裴府是我的家,我认得路!”
说完,裴太夫人气冲冲转身,裴云枫连忙伸手搀扶,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裴忠连忙带人跟上,裴昊落在最后,转身之际,目光阴毒地剜了谢无疆一眼。
裴昐冷眼目送着众人离开,转眸看向泰然自若的谢无疆时,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我这祖母可不是寻常老妇,小嫂嫂这下怕是将人得罪狠了。”
谢无疆自是听出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眉眼一弯,笑眯眯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嫂,嫂嫂今日便少不得要教你一事,
时未可而进,谓之躁,躁则事不审而上,必疑。”
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子教育了一番,裴昐也难得笑不出来了,那双同裴昭极为相似的凤眼仿佛黑云压下,暗沉得让人心悸:“你懂什么!若换做是你面对仇人可还能笑得云淡风轻!”
谢无疆好笑地看着他,心想,她何止笑得云淡风轻,还能做小伏低,曲意逢迎,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他说罢了。
“我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我先回清心院了,二郎君请自便。”谢无疆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林萱和东青立刻跟上,春林愣了一会儿才胡乱擦了擦脸,脚步踉跄的追上。
裴昐抬眸看向谢无疆的背影,俊脸隐隐带着几分懊恼,呆立片刻,转身进了日章院。
回去的路上,谢无疆走仿佛闲庭漫步,走得极慢,经过一株即将开败的海棠树前,还饶有兴致地挑了两朵簪在鬓边。
林萱暗暗打量着写谢无疆地背影,又瞟了春林一眼,略带思索地蹙了蹙眉,随即满面愁容的开口:“娘子今日怕是将裴太夫人他们得罪狠了。”
谢无疆拨弄着鬓边的海棠花,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敌之大,无过不知;祸之烈,友敌为甚。”
春林红着眼眶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眼,还是选择沉默。
谢无疆的目光虽然落在海棠树上,眉梢却轻轻挑了一下。
东青眼眸微转,忧心忡忡开口:“娘子,裴太夫人明显不好相与,且她看起来与节度使和二郎君之间颇有龃龉,您何苦掺和其中?”
谢无疆笑吟吟转身,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低着头闷不做声的春林:“便是知晓太夫人与郎君之间有龃龉,我才不好冷眼旁观。有些事郎君做不得,我来做却刚好。”
林萱颦眉紧蹙:“节度使乃是裴家家主何事做不得,非要娘子来冒险?”
谢无疆又折下一支海棠花,转身款款迈步:“世家大族向来最爱粉饰太平,除非触及自身的利益,否则大多人都喜欢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
谢无疆举起花枝对着日光仔细欣赏片刻,轻声感慨:“可惜了,海棠开尽却成白。”
身后的春林怔怔地看着她手中那支泛白的海棠花,眼泪不自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