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冷的天,东宫却是比其他的地方都要暖和一些的。
盛景义正和人对坐品茶,顾玄明是个粗人,不太品的出这些茶叶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太子殿下发话,他也就没有推辞的道理。
相顾无言地喝到第二壶,太子殿下终于开口了:“孤与彤儿自小一起长大,若说我对她没有心思,你恐怕也是不信的吧。”
“咳咳咳——”顾玄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却没空在意,而是立马起身跪在地上,“微臣听不懂殿下说什么。”
“看见就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坐。”盛景义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想来这也不算什么隐秘,像你这样的木头都看得明白,其他人估计想看不出来也难。”
顾玄明闻言又坐下,他和太子其实不很相熟,自然也不好多嘴,但想到与季砚书的那点交情,还是忍不住劝。
“殿下既然知道情难自禁,为何还不加节制?现下到底多事之秋,被别人捏到了,总归是麻烦。”
盛景义讶异地挑挑眉,没想到顾玄明会对自己说这一番话,于是苦笑着回:“顾将军都说‘情难自己’,那还要如何节制?孤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人物,心胸狭隘得很,装不下这么多的情谊,不妨由它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难免伤人伤己。”
太子但笑不语。
顾玄明心里知道对方总归比自己有计较,也就不再多说:“那陛下今日叫微臣来,应该不单单就为了品茶吧。”
盛景义笑笑:“那顾卿觉得,孤叫你来,是干什么呢?”
顾玄明摇摇头:“微臣不知,不过太子殿下若有吩咐,直说便好,没有必要如此拐弯抹角。”
盛景义开口:“突厥可汗南下数月,为什么一条消息也没有?”
顾玄明正色回道:“我正想禀报此事,北境军里似乎有其他眼线,微臣的书信能轻易被外人知晓,并不安全,不得已才动用钟沁的暗桩。”
顾玄明面色凝重:“会不会是大殿下……”
盛景义摆摆手:“他们若能将手伸到你这里,早便动作了,也不至等到今日。”
顾玄明点点头,仅有的消息说完了,也接着沉默下来。
但盛景义今晚却好似兴致颇高,他茶水喝了一半,似是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到内间,从里面拿出两坛酒来,打开递给顾玄明。
顾玄明接过来闻了闻,闻不出是什么,只觉得酒香醇厚,于是也不多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太子私藏的确实是好酒,哪怕是顾玄明,酒过三巡,也不免有些醉了。人醉话就多,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盛景义忽然问起今日那行为举止颇为奇怪的突厥可汗。
“那新近走马上任的突厥可汗,是长宁殿下旧……额,死对头。”顾玄明缓缓说道,“当年我们奉钟老将军的旨意,扮作流民潜入突厥军中,殿下与我们不在一处,似乎受过此人恩惠。”
盛景义:“恩惠?”
“嗯。那地方苦寒,民风又不开化,处处危险,殿下当年能在军中与人斡旋,此人助力不小。不过钟老下令夜袭的时候,此人似乎是与粮草一起烧死了。不知为什么没死成,还成了突厥人的可汗。”
盛景义喝了一口酒,嗤笑道:“那蛮子被你家殿下骗得团团转,本来是因为恻隐之心帮忙,却反而被人骗了,死到临头才反应过来,心里指不定怎么生气呢,怎么甘心去死?我今日见他态度古怪,只是不知道这一层缘由,现在却明白了。”
他话音一顿,忽又冷笑:“她这人就是这样,好言好语地将身边人都戏耍了。明知道嘴里没一句真心,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信她爱她。”
顾玄明这根破木头一听,终于觉出不对劲来。他被酒精麻痹的眼神渐渐清明,看着一旁低头凝视手中玉杯的太子殿下,那眼神炽热有之,森寒有之,倒叫几次从敌军手下死里逃生的他都不寒而栗。
顾大将军活了二十多年,对于男女之事向来迟钝,此时听着太子殿下的话,咂摸着其中滋味,有点恍然明白古人说的“爱之深,恨之切”是怎么个意思。
信之爱之,恨之怨之。
有的人就是这样,表面上云淡风轻,装的来去潇洒,喜爱厌恶在人前都是坦坦荡荡的;但等到暗地里,自己却要发狂,恨不能将那人的心肝都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都装没装着自己,怨自己不能将对方时时放在身边,谁也不给看。
不过盛景义到底还是和其他寻常人不同,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刚泄露了一丝端倪,他便迅速反应了过来,自己暗暗掐了一把手心,语气就又正常起来。
见此,顾玄明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干巴巴地说:“殿下行事不拘一格,往往出奇制胜,败在她手上,想来不是什么丢脸事。”
“扑哧——”盛景义听了顾玄明这句夸奖,刚入口的酒都呛出来,伏案大笑,就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等到笑够了,他才直起身子,对着顾玄明道:“你这评价倒好,怪不得她对你比对钟沁和颜悦色。”
顾玄明忙道不敢。
一坛酒喝到最后,二人都醉了,顾玄明伏倒在桌案上,看向桌边清绝的太子,凭空从那酒里咂摸出一丝苦味。
“彤儿八岁上离京,临走前对我说如果边关无战事,她过年就回来,也会常常给我写信。但是漠北遥远,北境军又行踪无定,不知道都在哪些个犄角旮旯里,书信也不都是那么好传的。”
盛景义缓缓开口,不知道究竟是说与谁听。年少时那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只是压进那孩子心口深处,每当无人的夜里拿出来,自己细细赏味,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慰藉了。
但自己品味只有难过,如果能偶尔借着酒意推给别人,却能得一时的畅快。
他许久没畅快过了。
“她开始还月月来信,顺便夹带一点边关的新鲜玩意儿;过了几月,许是事物繁忙,书信间隔几月才来,都是寥寥数语;之后渐渐的,就连书信也都不来了。”
盛景义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眼神迷离的看着上面画着一对儿嬉戏的锦鲤,声音里带着经年的寥落。
“我就一个人在这宫里等着,那时总想,这也不要紧,反正到了年关,她总会回来的。就这么数着日子过,到了腊月,我早早就把这一年收拾出来的新鲜玩意准备出来,还特意做了量身的新衣服。”
盛景义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自嘲一笑:“我等着钟老将军年关回京的消息,没等到,又悄悄去问父皇,父皇只说钟老来信,说是近来边关不太安稳,今年就不回来了。”
这事顾玄明有印象。
小时候的季砚书心高气傲,又在京城被惯出了好些臭毛病,天上地下谁都不服,却没想到行伍第一天就被人好生打脸。军中都是粗人,除了军令什么都不听,就连对刚刚落地的小殿下,那也是客气多于尊敬的。
当时已经摸爬滚打过一阵的顾玄明就很瞧不上她。
在这她可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姐,一个生瓜蛋子小屁孩,营里那些丘八撑死看在故去的老王爷面子上客气些,人人都忙的要死,没人拿她当祖宗伺候。
钟老也没空,总将她随手扔在人堆里,练成什么样全凭本事,还是营里几个老兵看不过眼,暗中悄悄指导。
那几年季砚书每天睁开眼就是去校场,晚上回了帐子倒头就睡,实在是没有心力想起她那远在京城的太子哥哥。
但你说当时小小的季砚书真对那谪仙一般的小太子无情吗?
可能并不全是,季砚书自小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她喜欢当断则断,如若真的无情,恐怕不会放任太子处在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么些年。
可问题出在哪呢?
季砚书撑着脑袋望向一个劲儿给自己夹菜的韩弋,嘴角漾开一个似有还无的笑意。她不太饿,于是伸手拦住对方,叫他不用管自己。
太子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吃什么不吃什么,从来都是妥帖安排,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出。季砚书从小受用到大,享受盛景义的爱护,却从没听对方说过一句喜欢。
所以她一直等着。
她从小等到大,从入宫等到出宫,从北境等到南疆,直到她坐进相府花轿的前一秒都在等,却依旧没能听到。
她向来当断则断,所以当花轿抬进丞相府的大门时,就意味着这段情彻底散了。
季砚书不喜欢后悔,她爹从来都是教她向前。
韩弋终于如愿以偿在王府歇了一宿,早上神清气爽的上朝去了。季砚书无事忙,随手翻时春这两天从陈清那里找来的医书。
不过可能也没看进去多少,时春观察,自家殿下已经在这一页停好久了。
季砚书见她不动,于是伸手摸了摸时春的脑袋:“你去小厨房看看今天的晚饭吧,我去一趟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