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淫|乱是京中的公论。
苏尚书九个老婆羊车望幸,苏大公子娈童妓子花开两朵,小厮管家包着七巷八街的窑姐儿,更不用说叔舅族亲在老家欺男霸女,骄奢淫逸,成了半个土皇帝。
苏家如此家风却屹立不倒,实是因苏首辅执掌权柄。苏首辅四十年宦海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有许多门生弟子一心待他如师如父,我父皇也睁一只闭一只眼,分一杯权贵的羹好让他办事捞钱。世人都道是苏尚书带累了苏首辅。可苏首辅也没心力管他儿,前几年思想孙子苏二公子科举入仕好绵延苏家的福泽。不料苏二公子死也不去,交白卷大逆不道也不做官。
苏家现在这样,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抵制。沿紫禁城中轴延伸十里的苏家政敌或政友,对苏家兴乱之风乐见其成。
是可谓人无癖而不可交,官不私也不可谋啊。要和光同尘呐。
如是,天底下就一个骂苏尚书的,就是他女儿,女中恶霸苏熙小姐。父女俩相看两厌,苏尚书也不管三个儿子行止如何如何,只逮着苏熙小姐的错挑,顺便感叹二女儿苏萱的乖巧。两人对话夹枪带棒,讽笑怒怼,苏尚书仿佛置身都察院批斗大会,久而久之,苏尚书竟也习惯了。
午夜梦回时,苏尚书常常被自己气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父女,这么奇怪的父亲和这么奇怪的女儿。
此等迷惑,留得他细思深想半辈子了。
再论苏家的家业,亦是说不清楚。
只说京中四处,皆有苏家购置的房产。正西坊,对着李阁老、陶尚书家的只能算待客接物的主宅。
只稍正阳门往左百步,沿着沟渠最大的府邸就是苏家。
连连层层四合院子一个套一个,最南边一座两百年的小园林——芳留园,是五年前父皇赏赐给他们家的。亭台楼阁,五脏六腑俱全,一个小角门通连后院,苏尚书八个小妾就挤在这块:五个小院落,俱是一样的规制,埃得紧紧的。独生了孩子、立了大功的姨娘可享一整座院子,十来间屋子,贴身一个嬷嬷,三四个梳头洗脸的丫鬟,七八个串着用的洒扫丫头。
苏熙和她庶妹住在靠前院的两个院子里。她两个哥哥前边西厢两院,外头各有宅子,随心所欲留宿。不过芳留园也算曲觞流水,附庸风雅的百年人文盛景,这两个男子亦爱携客来此游逛。周管事便把这连着后院的小门锁得死死的。
去岁刚迎进门的九姨娘出生扬州瘦马,比苏熙小姐还小,十七岁,是苏家门生给苏尚书的一份孝敬。唱得好一首昆曲,脚小小的,声音甜腻,款步飘摇,姿态婀娜。这九姨娘刚进门时,立志要做个宅斗冠军,还没发威出她的本事,便被苏熙小姐和苏尚书父女俩大打出手唬得一愣一愣。加之苏尚书有朝廷一堆烦心事困恼,往往气血上来,自顾自上阵发泄了事。再往私密里聊,苏尚书和他大儿一类,顶爱走□□。九姨娘被他弄得疼了,又讨不到好处,只好能避则避,平日跟七姨娘,八姨娘两个年轻的挨得近,一块该喝喝该吃吃,贴着隔着芳留园的矮墙,偷听园中谈话。
苏家七姨娘二十七岁,面上古井无波,略庄重些,背地却一心思想这苏二公子。只恨苏二公子对后院避如蛇蝎,碰见了便远远走开。八姨娘则四处跟小厮留情,捏手捏脚,挨着这儿亲那儿。九姨娘见她们各有各的大作为,愈发为自己不甘心。便和着几个丫头架起一个大秋千。
等园中有客,你上我下,推推囔囔,将神仙似的九姨娘推得高高的。九姨娘扬起声时而笑,时而唱,亦有几分婉转动人。
虽苏家名声差,可苏二公子名声较好点,长得俊,素白一身假风流,学问打听得也不差,一群狐朋狗友同是傅玄那圈子里的高门年轻子弟。
今岁春日,苏二公子和工部徐家的徐凌羽在园内赏梅,听见九姨娘的小曲儿,“透骨髓相思病缠,临去秋波一转….”徐公子听了脸一红,见苏二公子朝他浅笑,脸色褪白,难以启齿道:“你们家,”苏二公子把扇一展,接过话笑:“对,我们家。”颇有点自暴自弃。
徐公子无话,从此再不去芳留园赏景,并嘱咐其弟徐凌献,“没事别上苏家。”其弟徐凌献纳罕驳斥他,“我只跟傅二哥相与,不像哥哥你,才与苏家那些厮混。甚至是苏大小姐。”徐哥哥正经地说:“那是祖父他老人家看重她,与我并无干系。“
近几年工部徐尚书和弗朗机的传教士处得火热,京中只苏熙小姐闲得学了八九年拉丁文,徐尚书便常常让大孙子徐凌羽拿些翻译问题去找苏二公子,借为转达给苏熙小姐。一来二去,苏二公子也省得自己麻烦,让他自个儿去找苏熙小姐。徐大公子说什么也不去,他苏家哪里是干净的,他踏进去了,也就脏了。苏二公子笑他:”我们苏家再不干净,我大妹子也是绝对的圣子佛胎,她可是恨不得把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阉个干净。你不如操心能不能好好挨她的一腔责贬。”
这话也是公论。
除却苏二公子,跟着苏大公子一同游园的,三教九流则多了去了。
一月十来天,苏大公子及其富贵顽劣子弟,在园中指手画脚地看几个姨娘打秋千,评头论足:哪个俊些,哪个腰细屁股大,下流话一并而出。
八姨娘虽爱勾搭小厮,小厮也是捧着她的,听了这些,心里一阵火,不愿徒惹一身骚。九姨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早已习惯了这些。最后只剩她一个,隔墙荡秋千,唱她的南曲儿。
唱着些“碧桃花树下,好事今宵定”咿咿呀呀。
也是合该有事。八月初三那晚,下着初秋的细雨,周管家提伞,借着雨影灯烬,发觉连着芳留园和后院那半扇小角门,门上的锁被人拿着榔头敲在地上,锤成两瓣,淋得闪闪发光,像两泽银月。
不消说,一顶顶绿帽争先恐后地往苏尚书头上挤戴。
苏尚书登时勃然大怒。急步走入正厅,扯起炕上捧卷的苏夫人,“你做的好事!”苏夫人张眼发愣,唇色泛白,“老爷,怎么?”苏尚书冷笑一声,照她腰上踹了一脚。苏夫人吓得唤了一声儿,扑在地上,捂着腹,低头不语。陪嫁的林嬷嬷慌张拦在苏尚书眼前说,“老爷,夫人好歹也是正经太太,没个说法,受不得这般打。”
苏尚书气急攻心,愈发阴沉,唤”来人,“指着林嬷嬷,”把这个不知高低的老狗拖出打!“苏夫人霍然仰起头,盯住苏尚书,‘你不能,不能!”泪水喷涌而出。烛火暗影下,懦弱的苏夫人眼中竟有几分恨。
苏尚书突然想起妻子房中,挂着的几幅画,好像叫做圣母玛利亚——一个女人抱着婴孩,光环照身,一株蟠桃树,围绕几个带翅膀的哪吒。
她不是向来对苏家不管不顾,念自己的经,儒家,佛学,道教,再加个天主。
阿门。
许多年前,有人告诉她,人生来是有罪的,人生苦修皆是赎罪。
她的一生,是宽恕的一生。二十年前,亲妹妹何夫人吵着父亲要嫁给傅家,她父亲不允,说姐姐更适合这门亲事,妹妹只好央求姐姐。当年苏夫人不懂,不明白,认为哪里都一样,拗不过妹妹,也就私下换了亲。
这些年来,她在苏家娴静自乐,不快的事睡一觉就忘了,郁闷时便翻翻书,天真烂漫依旧不减当年。
可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被抛弃的那个。
苏尚书愈发看不上这个早年空有才女之名,实则受气包的名门贵女。遂恼怒,拂袖道,“待会再找你算账!”没揪着林嬷嬷罚。只一径走入后面五姨娘的院子。
五姨娘热络给他顺心,“老爷发那么大火做什么?”苏尚书不愿问她谁给他做王八。只问,”你们间有几个想去那园子里的?“五姨娘猜到七八分,努努嘴道:”我就见着七娘,八娘,九娘爱往墙角里去,九娘年小,还挂了个秋千耍呢。”
苏尚书听此,三尸暴跳,怒火中烧,冲入九姨娘房中,不由分说,叱了句“□□!”一巴掌掴去。打得九姨娘眼冒金星,头昏目眩。
苏尚书道:“这等不安生的□□,明日便发卖了!”
懵懵懂懂,这小姑娘缓过神,哭不住,“别,老爷,奴情愿当牛做马,千万别卖奴。”百般畏惧,也有些心虚,不做辩解,只是嚎丧哭求,“可怜见奴,让奴死了,也要死的明白。”
苏尚书并不可怜她。吩咐小厮将她锁在房内,等候发落。九姨娘哭哑了唱曲的嗓子。
七姨娘怕连累自己,不敢张声。
八姨娘听九姨娘的呜呜咽咽,觉得分外对不起她。因前个月,她刚搭上了苏三小公子的作馆先生。一个姓卢的翰林进士。她常常借道溜去前院子,偷偷摸摸、躲躲藏藏,与几个俊小厮眼波调情。某正午,遇见这个三十上下、周正的翰林先生,她没那么大胆子,扭身子换道避开。可这翰林却两眼把她瞅,赤裸裸,光溜溜。
因平日她逗弄的小厮畏惧主人家的淫威,常是推推就就,欲拒还迎。第一次见这样主动的,还是个翰林,八姨娘顿时也被撩得火热,顺着杆往上爬。
要说这卢翰林,对苏家颇有怨言。苏家本找上沈修撰替苏三小公子讲学,卢翰林其人背地里是严都御史的门生,心上爱惜沈修撰,不愿他与苏家太牵扯,于是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打算睡苏尚书的老婆,给他带绿帽子。称之为,曲线斗奸臣。
苏尚书还以为他要巴结苏家。
卢翰林轻松勾引八姨娘后,两人就在芳留园假山后成事。一日,摸手摸脚,亲亲我我中,听见苏熙小姐的脚步声。八姨娘把卢翰林往石洞里藏,慌整衣裳自己跳出来,拜道,“熙小姐,赏月呢。”苏熙小姐“呵呵”笑了两声,装没看见,衣袂飘飘,掠过远去。
这说明,六月份,芳留园的锁已经被敲开了,后院女子趁着没人逛园子是时常的事了。
那这锁是谁开的呢。是苏熙小姐破坏的。因五月,九姨娘在苏夫人面前撒娇,说想逛园子。苏夫人体谅她年幼贪玩,不忍她伤心,便跟女儿苏熙小姐提起。苏熙小姐乐得给苏尚书找不痛快,笑道:“这算什么。小事!”便从后院翻墙出去,狠狠一敲,”砰砰“两下破锁。事了拂衣去。
哪想有今天这庄事。
院子秋风秋雨,夜半三更,八姨娘在窗外偷偷九姨娘道:“九娘,你别号了,我赶早给你向太太,小姐求情,太太是极仁善的,定会保你。”
九娘湿红着一半小脸,抽抽噎噎说:“八娘,我知你的好。可是老爷本就不喜太太,太太就算保下我,在府中,我也不好过了。”她怕疼,怕被打。她想了个出路,“八娘,求你央求着太太小姐,给我找个好人家把我买了去吧。”
八姨娘道:“我说说去。”
窗外人闪身走了。只剩下雨水肆意哗啦。九姨娘心中有希冀,也就不哭了,睡着了。雨也渐渐停了。
翌日大晴,直到晌午犯饿,却不见小厮来提人。
八姨娘跫过来说:
“九娘,不卖了,出事了!”
”朝廷来人了。要咱们二公子的生辰八字,”
”给公主冲喜!”
“老爷赶着去衙门问清楚呢!”
九姨娘空望着。啊?
洪靖二十六年,八月初五。传圣谕:
京中凡是十六至二十五男子,勿论婚配、门第,都需赴礼部记名参选。至公主敕封大婚前,未作配者皆不可定亲选婿。若有隐瞒,厂卫搜捕、夹棍伺候。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