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影文学

繁体版 简体版
戏影文学 > 春棠雪霁 > 第20章 别离

第20章 别离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自从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之后,佘云邺的心态就好多了。

这不,午时三刻,他十分淡定地立在辕门前,看着礼部经车套上最后一匹骡马,以及前方依依惜别的两道人影。

“青石巷第三户,门环是石榴花。”薛桧之从怀中掏出双鹤纹玉佩,春棠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手,“苏小娘若知道你把传家玉随便送人,定要拧你耳朵。”

薛桧之冷笑道,“同样式的玉,薛宅中送出去的不止一两件。”他掰开春棠手指,冰凉的玉玦贴上她的掌心。

“拿着它,来找我。”

春棠拂过玉面裂纹,那是当年她潜入河内捞玉时,被暗礁撞出的痕迹。

远处传来礼部官员的催促,春棠忙扯下薛桧之腰间褪色的茶囊,倒出里面剩余的发黑茶渣,又摸出昨夜采的薄荷叶塞进去。

“虽不比白牡丹好闻,但胜在能驱蚊。”目光触及他腰间的金饰革带,她小声道:“你如今都是大官了,身上带着这旧棉布囊袋未免有些失身份,回城之后记得换个锦缎绣金的,才更显阔气叻。”

薛桧之按住她系结的手,温柔低笑:“礼部侍郎佩粗布香囊,倒成风雅事。”

春棠抬头,惊觉多年前与她齐头的小哥儿,如今已经比她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薛桧之屈指敲她额头:“发什么愣呢。”

春棠发出嘻嘻笑声,欣慰道:“也好,等日后我也回去了,重新再做一个给你,塞上一堆水仙茶。不对,你这么闷的性子,单丛更适合。”

薛桧之揉揉她的发顶,“岁数长了之后,倒比云荒村的喜鹊还聒噪了。”

催促声传来,薛桧之的双臂微微抬起,可像又考虑到了什么,悬在半空中。

春棠发出了然的嗤笑,在周遭士兵的倒抽冷气声响中,双臂铁钳般搂住他后背,力道大得倒像是要折断文官瘦削的脊梁。

薛桧之被揽得紧,悬着的手也有了勇气回拥,他笑了,笑自己的方才胆怯的克制。

春棠拍他肩胛骨,“弱书生要多吃肉!你这身子骨,得好好养养了。”

“好。”

****

马车启动瞬间,薛桧之突然掀帘,春棠追了上去。

她扒着车窗,听着他在耳垂低语:“雪儿,调令未下前,保住性命,莫要逞强。”

“好。”

少女不舍地松开双手,又追着跑出十几步,直到绯色官服彻底融进雾霭。

春棠摸着怀中玉佩转身,差点撞上蹲守许久的佘云邺。少年将领抱着枪坐在一旁,甲胄上凝满晨露,活像只被遗弃的狼犬。

“吓死我了!”春棠喘了口大气。

“你要走?”佘云邺闷声问。

春棠踢着石子装傻:“我能去哪?”

佘云邺突然跳起来,“淮安、临州、或者跟着那绣花枕头去大相国寺!”

“昨夜丑时三刻,薛侍郎的信使快马加鞭送出一份《汰换令》草案的加急票拟。”少年眼底的血丝蛛网般蔓延,“你可知,军营往来文书需经监军核验,别当背嵬军的驿卒都是瞎子。告诉我,你同那绣花枕头谋划什么?”

春棠后颈渗出冷汗。她竟忘了眼前人是佘帅亲自教过的将门虎子,虽看着纯良,到底不是傻子。

她倒退几步,干笑道:“李统领真是古道热肠,还兼了探子的差事,哈哈,哦,对了,北坡哨塔的木桩好像被虫蛀了,小的先去瞧瞧。”说罢,转身就要逃,却被枪杆拦住去路。

“别走。”李邺突然放软语气:"留在背嵬军,我护着你。等打完仗,我也可以元宵节带你看鳌山灯,端午去洛河抢鸭......”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春棠没有听下去,反而趁在他不注意,突然屈膝顶向他跨下。佘云邺侧身躲避的刹那,她如狸猫般蹿了出去。

望着那道消失在箭楼的身影,佘云邺的枪尖在硬泥地中划出深深沟壑。

****

小雪过后又是连绵下雨,惹得军营咳声四起,患疾的士卒日渐增多,连拴马桩都遍地是蛛网状的冰痰。炊兵抬着三筐艾草挨帐熏燎,营中飘起招魂幡似的灰烟。

中军帐中,佘云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不停晃荡着春棠踮脚与薛桧之咬耳垂的那一幕,还有那张冠玉般的面庞,对了,那酸儒身上似乎还隐隐带着熏香。

佘云邺皱起眉头,不自觉抬起手袖吸了一口,酸臭呛得一鼻子。恰在此时,录事参军捧着枢密院漆盒走入。

黄麻纸展开,兵部铜印上的“陈春”两字像钝刀割着佘云邺的神经。他盯着备注栏上户部加注的「陈吕氏年六十,独孙侍疾」,捏碎了手中笔架:“胡扯!上月陈春写家书的时候,才说祖母硬朗,能纳三寸鞋底。”

刘参军捡起散落一地的文书,平静道:“陈春转调的文书,走的是正途,恰好枢密院有重整兵额的打算,我们没有理由压着。”

“可陈春不行。”佘云邺闷声道,“还有回旋的余地,我现在就去找他……”

当他冲进士兵营帐时,春棠正蜷在军榻上发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裹着厚裘说着胡话:“娘亲…别死…夏叔……回来……”

少年的怒斥卡在喉头,疾步奔了过去,打横抱起人就往外冲:“军医!”

春棠滚烫的额头贴着佘云邺冰凉的护心镜,恍惚想起去年生辰,冰层下的萤火虫,还有少年温热的胸膛。迷糊中,她拽着神色慌张的少年的护腕,委屈道:“你别生我的气了……”

再次睁眼时,耳边先响起的是大雨滂沱的声音,然后是头上的黑色帐顶,还有晃荡的油灯。被压在三层棉被下的手指轻微动了动,一张脸就出现在春棠的眼前:鲜活的麦色皮肤、兴奋时不自觉瞪圆的弯月眉眼,还有那右侧略尖的犬齿。

熟悉的轮廓和掌心传递而来的热度让她感到一阵安心。

佘云邺将汤药吹出涟漪,“烧成炭团了还不叫人,军医说再晚半刻,你就该去阎王殿点卯了!”

雨打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春棠惨自的笑:“我这不以为过两日就好了骂,营中的兄弟哪个不是这样熬过去的。咳咳……”

佘云邺扶起她滚烫的身躯,没好气道:“给老子起来喝药!”

药汁呛进气管,春棠咳得满襟褐渍。佘云邺扯着衣袖就去擦,才刚触到她的胸口,就被一把推开。

春棠的脸比方才烧得更红,支吾道:“我……我自己来。”

佘云邺跌坐在地上,目光中满是失落,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沉声道:“等退了烧,我送你走。”

春棠看着他,弱弱地问道:“你不恼我啦?”

佘云邺捧着药碗,重新坐回榻边,眼中蒙上一层阴影:“总比病死军榻强。而且……张将军说得对,在战场上,我都未必护住自己,更别说旁人了。”

“陈春,我不想你死。”他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声音却哑得厉害。

佘云邺终身大抵无法忘记白日的那一幕:怀中的躯体轻得像片枯叶,比乾军的那劳什子的铁浮屠更摧人心肝。

****

建元六年冬至前夕,初雪覆满了背嵬军营地的黑色战旗,整宿未眠的佘云邺顶着个黑眼圈早早地立在辕门前。

“李统领起得倒早。”春棠哈着白雾,抱着包袱晃了过来,身上的铁鳞甲已换作粗布短褐。

佘云邺解下棉袍甩了过去,厚重的衣裳让春棠惯性往后一仰,等正身时,只觉得手中一沉。牛皮袋里的烧饼硌着胸口,底下还压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

“过了汜水关再看。”佘云邺喉结滚动三回才憋出后半句,“路上别贪嘴吃撑。”

马蹄声自辕门传来,少年狠狠一跺脚,“后日才到腊月……真该等开春再走的。”

春棠攥紧包袱,故作戏谑的笑:“难为李统领还记得我的生辰,等他日我卸甲,考个功名,就去枢密院讨个差事,做你在朝中的内应……”

话没说完就被铁锈味的怀抱截断。佘云邺的下巴硌得她肩胛生疼,盔甲上的雪水渗进棉衣里:“陈春,下次见我,叫我云邺。”

春棠还在发怔,腰肢突然被铁箍般的手臂圈住。佘云邺靴尖轻点鞍镫,扬起的雪沫扑在她睫毛上,等回过神时已侧坐在颠簸的马背上。

“走吧。”他退后半步,带着薄茧的掌心重重拍在马臀。

春棠慌忙攥紧缰绳,回头只见佘云邺立在辕门红柱旁,玄甲映着新雪分外刺目。他唇角翘得比往日更高,可那双平日亮得很的弯月眼,此刻却黯淡无比。

疾风裹挟着最后那声“保重”灌入耳蜗,青马已驮着她冲出辕门。待转过山坳,春棠终究没忍住撕开火漆。黄麻纸被北风掀起一角,遒劲字迹撞进眼底,一笔一划皆似刀劈斧凿。

「建元五年腊月初一,松林归来酣饮,那夜你醉倒在我榻前,发间木香混着酒气,我竟鬼使神差吻了你后颈。如今说句混账话,自那以后,即便你日日练武满身是汗,我都觉得你是香香软软的……

我想,我大抵真是个断袖。你别瞪眼,横竖你要回王城了,总好过在边疆看我发疯。

陈春,我佘云邺十岁上战场,断过骨流过肠,却从不知惧字怎么写——直到见你病时神志不清地倒在我的怀里。这样想来,你离开军营,倒也是好的,若是遇着合眼的姑娘就好好成个家,莫学我这般没出息。

还有,做事莫逞强,饿了就吃饭,病了就喝药,莫要我去阎王殿时,先瞧见你这傻子……」

信末一行小字:“佘云邺顿首”。

春棠慌忙合上信笺,缠了三年的白帛下,胸口突突乱跳。掌心蹭到的火漆印子还带着余温,恍惚想起烧得迷糊的时候:高热带来的幻影里,佘云邺把脸埋进她散乱的发髻,声音哑得厉害,嘴中不停念叨着“别死。”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她回头望去,却只见天地间一片茫茫。信纸贴着心口发烫,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钻,倒像是谁冰凉的手指在挠脖子。

“傻子。”她对着空荡荡的官道啐了一口,把信纸折成方胜塞进里衣,扬鞭狠抽马臀。

佘云邺踩着积雪踱回营帐时,炭盆余烬已冷透。

他呆坐在春棠睡过的军榻旁,粗粝指腹擦过草席边缘,忽有什么勾住了铁甲。他俯身拽出,那是一条约莫三寸宽的布条。

棉布裹着汗味与皂角香,温软萦绕鼻尖,是那人身上惯有的味道。

“倒是会糟蹋东西。”他嗤笑一声,将布条缠上了手腕。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