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浓烟裹着火星窜上夜空,慎王府的砖瓦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噼啪脆响。
府外长街传来杂沓脚步声,皇城兵马司的灯笼光刺破浓雾。
躲在西墙外的萧承衍见官府来了人,突然扣住谢九棠的手,借势将她甩进院中,自己也随后而入。
谢九棠后背撞上滚烫的梁柱,夜行衣瞬间燎出焦痕,却在坠地前被玄袍卷住腰身。
两人纠缠着跌进火场死角,灼热呼吸近在咫尺。
“一会儿想好怎么说了吗?”他嘴唇擦过她耳廓,手掌却死死圈住她半幅衣襟,生怕火焰燎到她身侧。
“想好了,还望殿下配合。”
兵马司的呼喝声中,谢九棠踉跄退向火场边缘。她故意扯歪了发冠,青丝散乱地黏在冷汗涔涔的脖颈上。
果然,不出三炷香的时间,一袭素衣破开重重浓烟,冲进了火场。
阿絮发间银铃叮当,冰凉手指扶住她手肘,一双眸子不知是否被火气灼烤,水气漾的厉害,音色都带了颤意:“少主……可还安好?”
“阿絮......”谢九棠顺势歪向他肩侧,指尖揪住他袖口,佯作虚弱道:“今夜有人要行刺于我......”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后仰,凤眸瞥向萧承衍的方向。
萧承衍在火光的阴影中,朝她微微点头。
“我们走。”阿絮揽住她腰身,靴履踏过满地灰烬。
转身瞬间,谢九棠借着咳嗽低头,朝身旁少年道:“今日我在慎王府上遭刺杀,我不知是真的有人要刺杀我,还是那萧承衍跟我玩灯下黑,如今满朝都在猜我会不会投效端王,怕不是这萧承衍要在我投效端王前,替人致于我死地?若真如此,我谢九棠自来睚眦必报,可不会善罢甘休。”
“少主不是一直都……很相信三殿下吗?”
谢九棠长睫微抖,含笑低语试探:“我一个南梁人,怎会与北燕交好,逢场作戏罢了。”
说罢,偷偷抬眸打量少年神色,企图从中捕捉一缕与自己旗鼓相当的怀疑。
可少年听她说罢,双瞳和唇角却只有明目张胆的悦色,并无掺杂一丝疑窦。
仿佛她无论说什么,他都信。
少年拢着她的肩,回头,朝那抹被火舌烘亮的身影斜睨一眼,投射在萧承衍身上的寒意,即便有滔天火势作衬,也依然浸骨入髓。
他一路无言,直到回质子府。
阿絮捏着手中的药膏,小心涂抹在谢九棠小臂的灼伤处。
少年忽地倾身逼近,发簪银铃忽而晃的剧烈:“逢场作戏需要他搂着你的腰往火场里滚?火舌连袍角都没燎到,却隔着衣衫烧到了手臂,他护你护得倒是周全。”
他指尖划过谢九棠下颌,“小九,不要骗我。”
谢九棠反手扣住他僭越的指尖,神色自若的面对他的质疑:“明日早朝,刑部定要审慎王府走水案。”她云淡风轻地掸落衣襟灰烬,眉梢溅着无畏:“既然你如此怀疑我和他,质子府不如将慎王收留几日,若我们之间有什么,一定瞒不过阿絮的眼睛,可若那慎王敢跟我玩灯下黑,执意行刺于我,离得近了,也好方便他动手,不是么?”
阿絮突然攥着药匙起身,背对着谢九棠的眼睑不自觉的轻搐,“少主想让慎王搬进质子府,”他舔着唇上咬出的血痕轻笑:“不如让阿絮搬出去。”
月光透过云母屏风在他侧脸割裂出明暗,鼻梁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眸中翻涌的晦色。
“收留几日而已,你急什么?”谢九棠起身,整理着袖口,绕至阿絮面前,抬手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记住你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
阿絮扭过头,谢九棠掐过他下颌的指尖余温犹在,那点温度顺着血脉烧进胸腔,燎得他喉间发哽。
“滚出去。”
谢九棠丢下这三个字,便从他身旁绕过。
阿絮转身,看谢九棠背对着他,立身在山水屏风前,银冠束起的乌发间缠绕着几缕火场带出的焦枯,修长脖颈的肌肤还被方才火场烘的泛着薄红,像雪地里昂首瞥见的一枝寒梅。
倔强且孤傲,仿佛他永远也摘不得。
*** ***
寅时未至,大燕宫琉璃瓦上还凝着夜露。
群臣已聚奉天殿前,在春晨的料峭寒意中揣着双手,二三人为伍,低声议论着昨夜走水一事。
谢九棠身穿月白色织金长袍,碾过玉阶薄露,穿插进一群绯袍之中,原本簇拥的鹤补云雁突然裂开豁口,如同被银刀劈开的墨浪般,向两边散去。
礼部侍郎崔元礼的孔雀补子,更是为了躲她,踉跄着撞上了一旁的殿柱子。
谢九棠佯作好心的上前去扶,崔元礼这才转身作揖,不得不寒暄道:“谢世子也来早朝啊。”
谢九棠坏笑着替他理了理被柱子压褶的衣袖,道了句:“我觉少,来凑个热闹。”
她身后六名紫衣御史,见她前来,齐刷刷将象牙笏板竖成屏风,好似刻意与她隔绝。
毕竟,自她进了燕京,便跟个瘟神般,谁与她走得近了,都会沾些霉气。
如今又成了两党相争的山芋,本就秉持中立的御史们哪敢与她搭言,即便站得近了,都怕沾上一身南疆味儿,难洗又难看。
谢九棠却生生逮住了要跑的崔元礼,故意道:“崔大人,本世子第一次被那老头儿叫来议早朝,他扰了我的觉,我还要给他面子,奈何这些朝官我都不认识,崔大人给介绍介绍啊。”
她虽不如崔元礼身量高,但这人见了她,总弯着腰,一副奴才样,谢九棠便刚好能揪住他后衣领。
看着他憋屈着五官,从内阁文官们开始,依次介绍。
有趣的是,虽然崔元礼已经极力的压低嗓音,可无论介绍到哪一位,只要谢九棠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对方总会深吸一口气,扬起下巴扭过脸去。
好似春湖上一只只闲游的白鹤,被掷下的石子打扰后,突然扑棱着翅膀,警惕起来。
引得她身旁的崔元礼一度呛咳不止。
“崔大人怕是说的口干了,我这就让人给您添口茶。”
谢九棠说着就要招呼奉先殿外的小监。
崔元礼似被刀尖戳了腚一般蹦了起来,双手按住了谢九棠抬起的双手,忙谄笑道:“不干,不干,润得很。”
谢九棠:“哦?我见你咳嗽,还以为崔大人嗓子不舒服。”
崔元礼:“不敢不敢,我这就给您详细说来,但人太多,就不与世子一一道了。”
他喉结滚了三滚,指尖掐着袖中菩提串开始指点:“那位抚着翡翠扳指的,是都察院左御史王延年。”他声音细若游丝,“听闻他续弦夫人上月产子,可王家祖坟新栽的紫荆树...咳,开的是白花。”
谢九棠顺着望去,正撞见王御史将奏折往襕袍深处塞了塞,见她瞧过去,不屑移开了目光。
“兵部武选司郎中郑铎,最爱在护国寺后山驯鹰。”崔元礼突然压低嗓子,“别看他官职小,这些年可为郑氏训出了不少死士,若世子投效端王,此人要小心些才是。”
谢九棠:“你小子听谁说我要投效端王?”
崔元礼:“现在满朝文武谁不知,世子查抄了郑氏的私盐?”
谢九棠:“查抄了郑氏,就要投效端王,是何道理?”
崔元礼忙示意她噤声,“郑氏这些年往慎王府送的南海珊瑚珠宝玉翠,比端王府多出三船不止。”他话音顿了顿,面色凝重:“上月查抄的私盐船里.…..咳,有批贴着慎王封条的檀香木箱,开箱验货的却是端王府长史,这说明啥,老三早就不与他二哥为伍了,昨晚那场火,分明就是三殿下得了郑氏示意,冲世子来的,您若再不给自己寻个靠山,这燕宫怕是要容不下您了。”
谢九棠不禁在心底盘笑,这朝堂上还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风雨,一点风吹草动,便被过分传唱解读,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家有各家的盘算。
她勾唇暗暗一笑,若是被这些人知晓她与慎王在北燕的朝堂上,携手玩了一把灯下黑,估计这些朝臣都会去东城排队给自己打棺材。
谢九棠寻思至此,竟咯咯笑出了声。
而崔元礼还在她耳侧嘀咕着:“那位是户部清吏司主事周文渊,这位周大人上月刚纳了第八房妾室。”他盯着远处长身玉立的一位文官轻笑,“过了今日早朝,这周家在燕京,怕是立不住脚了。”
谢九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这就是周文渊,曹冯章的得意门生,周生的亲叔父,也是千门统领周显的干爹。
只见那周文渊立于石阶一侧,长身玉立如修竹当风。官袍绯色浓而不艳,衬得他面色清癯,眉骨如刀裁玉削,一双精目微垂似藏霜雪。
他垂手而立,周遭人声熙攘,他却恍若不闻,脊背挺得笔直,清骨卓然如孤松独立于霜天,任谁靠近,都被那周身散出的疏冷淡然之气悄然隔开。
而就是这远远看见的一身清骨,却包庇侄子周生欺良霸市,为非作歹。
直到如今,仍能清冷淡然的面对朝中弹劾他的奏折,继续为端王党暗行险棋,对郑氏见招拆招。
谢九棠正远远打量着,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问安:“谢世子尚安好?”
声音不大,众朝官起先避讳的目光,此刻却纷纷向谢九棠身后投来。
早朝未始,场面却一度安静。
户部的几位侍郎最先迎上来,赭红官袍擦着谢九棠的衣袍飞过。
谢九棠随众人目光回首,见到来者,也不由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