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谢存山。”
一切都错了,他的醉意已经传染给了她。
有那么几秒她放弃挣扎,几乎沦陷,彻底投降。
他醉了,她又何尝不是呢?
否则又怎会在这一刻有种饮鸩止渴的错觉。
潮湿而又散发蓬勃热气,熟悉的怀抱。是她唯一深爱过的人。
硬的是骨头,柔软的是心。
心软成一滩鲜红的泥泞,人踏进去,会被酸楚腐蚀殆尽,粉身碎骨。
—— 在谢存山之前她不知道爱是什么。在谢存山之后她再也无法拿出相同的爱。
—— 许冉睁开眼睛,理智逐渐回笼,使出全部力气,想要推开谢存山。
‘咚’地一声巨响,拉扯间两人一同撞上门板,谢存山的背吃疼,僵住,迷茫地低头看她。月色一照,他双眼布满血丝,简直心惊。
客厅传来声音。
姜毅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小冉,什么动静。’
许冉吓得寒毛直竖,不敢作声,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按住谢存山,警告地瞪他。
僵持一会儿,姜毅的鼾声传来。
谢存山似乎也安静下来,松了手上力气,许冉将他一推,终于挣脱开。
谢存山靠着门板,仿佛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往地上一坐。
许冉垂着眼,慢慢整了衣衫,盖住自己的肩膀,长出一口气,说:“你清醒一点,谢存山。”
脸颊觉得痒,用手背一碰,方察觉脸上有泪。
谢存山好像醒了酒,又好像更醉了 —— 不然怎么会看见许冉哭呢。她这个从不肯为别人轻易掉眼泪的人。
他卸了力,拧着眉,仰着头孩子似地看她,移开眼睛,忽然又说,“你别哭了。我是混蛋。我有病。就当我放屁。”
“我没哭。我哭什么。”
还是和以前一样,嘴比心还硬。
许冉在床沿坐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回忆像洪水溃堤,突然灌满了整个屋子,呼吸都觉得艰难异常。
“谢存山... 不是说好的。好好过日子…”
许冉轻轻地说。
—— 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不过三年。那是他们最迷茫,贫穷的三年,双手空空,只能握着彼此的手。
分手后谢存山消沉了很久。唐小勇劝他,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一切都会过去。
分手后的那个冬天学校放寒假,谢存山去广州找许冉,他们见过一次。
老邹告诉许冉,这半年,谢存山一直不太好。瘦脱了相。
心理学上说,若分离伴随未解决的创伤,等待可能演变为一种自我惩罚,仿佛只要继续痛苦,就能维系与对方的隐形纽带。
老邹说,无论如何,你跟他见一面。对他来说也算是个了结。
那天许冉带他去吃了早茶,用蹩脚的广东话点餐,还带他去十三行看自己的摊位。
摊位的一个角落被她精心装饰过了,晚上她会在这里做直播。
—— 离开桐城,离开某种困扰她的东西。她那种野草一般的生机和活力又回来了。
脸上的笑容又生动起来。
因为太熟悉,所以谢存山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珍贵多么真实。他骗不了自己。
她的笑容在提醒他,他们都长大了,要靠近才能躲雨御寒的日子过去,即使是同类,也会有天高地阔不复再见的一天。
“复合”两个字,谢存山没提。
“跟我回家吧。”,也没说出口。
那两天,他们只是在广州闷而潮湿的冬天里几乎一刻不停地行走,走街串巷,一天三万步,靠身体的疲劳来填充语言的匮乏,削弱情感的厚重。
他们一个比一个表现得云淡风轻。
像两个默契但寡言的好友。
谢存山给她看手机里北京的照片,他说他来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雪。他也给她看同学聚会的照片,青春洋溢的一群人在滑雪场里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
他们也不再提没能同游北京的遗憾。
谢存山在广州只待了两天。
他们在糖水铺子里,铺子里挤满了游客,他们头碰着头吃杨枝甘露。
“明天就走?”
“学校还有实践活动。”谢存山又低头狼吞虎咽。
广州是美食之都,这几天他却食不知味。
再多一天,体面,自尊,云淡风轻,全都无以为继。
许冉松了口气。但那天晚上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她突然哭得很伤心。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真的好怀念他坐在自己对面埋头吃饭的样子。
… 好像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
如果。如果是个恶毒的词汇。
那天晚上她却一遍一遍地想,如果... 是否她会比现在幸福?
她一夜未眠,广州天亮早,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候,许冉告诉自己,这样就是最好的,既然他们都向前走了,那就谁都不要轻易回头。
往前走。
每当她举棋不定的时候就会默念这三个字。这是许明宗给她的护身符。
“好好生活。”分别那天他们在早茶店分吃一碗皮蛋瘦肉粥,对彼此许下很郑重的承诺。
从此这四个字,成为她的第二道护身符。
他们在火车站分别,一个留在南方,一个北上。没有人再提从前或者以后。
谢存山看着许冉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对面,无力大过悲伤,突然眼泪就流下来。站台的乘务员来关心他,挺丢人的。
但许冉没哭。她只是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反复忏悔,祈求,‘老天啊,你一定要保佑谢存山好好的。’
— “许冉。”
男人嘶哑的声音来自回忆的最深处。
许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那么一瞬,生平第一次,她不想向前走了,天也不要亮了,她和他,就这样对坐着,多么好,多么奢侈。
谢存山正凝视她低垂的脸。
正色问,“你回来。是不是为了骆佳澄。”(小橙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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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底,元旦,照旧与唐小勇一行人跨年。
谢存山来得晚,他不怕冷,冬天也就穿一件薄薄的飞行员夹克。去年许冉给买的。
小勇哥说,你们老板也太黑了,跨年还不放人。
谢存山没放在心上,说,好多人这两天要回乡下,今天修车的多。
小勇哥给他开了瓶啤酒,捏捏他肩胛骨,说,变壮了。
小苗笑着调侃,那都是许冉做饭的功劳。
谢存山听了就搂着许冉的肩,说,她做饭特别好吃。我外婆都说好吃。
亮子贱兮兮地凑上来,问,啥时候嫂子给我们做一顿?
谢存山把他头一推,说,想得美。
麻子转头问唐小勇,小勇哥,这儿生意怎么样。
唐小勇站在烧烤架前额头冒汗,说,‘凑合凑合。’
阴差阳错,唐小勇在2015年的尾巴又回到了桐城。唐母治好了耳聋,却因心肌梗塞去世了。他没了在县里待着的理由,于是把妹妹一道带来的桐城。老师都说她是个好苗子,县里教育资源不好,别耽误了。
妹妹上学,唐小勇继续给人跑车,跑长途才赚钱,但一走就是两三天,他放心不下唐小玉。正好手上还有几万块钱,他盘算一阵,干脆开了个店,安稳下来。
烧烤是他父亲那边祖传的手艺。他父亲就是靠在县里卖烧烤给家里盖了房子。
麻子打趣,‘又谦虚。我看你这儿红火得很。’
小苗说,你们不知道吧,小勇哥前阵子还上电视了。
她把手机掏出来给大家看 —— 热心市民唐先生,帮一个摆摊的姑娘赶走了喝醉酒的流氓。
镜头里的唐小勇腼腆得要命,站在‘小勇烧烤店’门口,涨红着脸。
—— 这天夜里,谢存山格外热情,两人从客厅一路纠缠到浴室里,又辗转回房间里,许冉简直应付不暇,但抗议又换来更热烈的占领和深入。
“今年过年,你带我回家吧。好吗,许冉。”他着迷地问她。
许冉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又抚摸上他汗湿的后背。无言的纵容与邀请。台灯下一照,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比钻石还亮。她真的喜欢这双眼睛。
许冉装傻,柔柔地问他,“你就这么想跟我回家啊。”
谢存山把她捧得离自己更近一些,意乱情迷,说,“对啊。许冉,我娶你好不好。你们家要多少彩礼,黄金,钻戒,你说,我攒。”
许冉的心化成一滩洁净的水,映着她爱的人的倒影。
她把他的眼睛用手捂住,又仰起头亲吻他。
谢存山壮了很多,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的背更宽阔了,肌肉线条也更流畅,他笼着抱着她进入她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她只在午夜迷恋这种渺小的感觉,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抱着他,依赖他。
结束的时候,谢存山抚摸许冉汗湿的鬓角,许冉懒得动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见烟花不断绽开的声音,时远时近,绵延无际。
如同浪潮。
而他们是海底的两尾游鱼,沉睡在温热的海底洞穴里。
午夜一场热闹的好梦做不完。抱紧彼此,白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一切似乎还是热烈的,新的,充满希望的。
—— 2016年1月1日凌晨四点,桐城市蝴蝶大厦路西法酒吧在突发大火,多人受伤。
死了两个人,老板邵骏辉,以及一名姓骆的员工。警方在邵骏辉的私人轿车上搜出两千克冰du。
舆论哗然,邵其辉也在翌日被警方带走调查。
四日之后。2016年1月5日夜晚,许冉接到一则来自陌生号码的通话,电话里的女人似乎喝醉了,只是反复喃喃,‘跟我没关系。是他。都是他逼的。’
这通电话就像奇点,印在许冉的人生曲线上,看似微小,却又因不可解,不可定义,而有着无穷的作用力。
— 许冉听出来了,电话那头的人是万小琴。也是在一周之后警方找上门时她才知道,万小琴成了路西法纵火案的关键目击者,当晚有游客无意抓拍到她从五楼电梯下楼的侧影。
也是在这天,许冉才辗转得知小橙的死讯和她的全名。
小橙姓骆,名佳澄。
从此,万小琴彻底地消失了,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沉入江心。
—— 自那时起,许冉和姜毅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许冉也不确定她在寻找什么,但她有种直觉,万小琴手上握着当年路西法大火的秘密。
后来姜毅放弃了。但许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