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凌晨一点，那辆老旧的二手车才缓缓停进院中，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尚九玖住在乡村的自建房里，这几年他为夕阳村做了不少贡献，村子因此出名，村民们也渐渐走上了小康之路。村里开会决定将那栋空置的自建房赠给他，这样他就不用每天早出晚归，跨省来回奔波。

尚九玖打开紧闭的大门，屋里的陈设映入何祺然的眼帘——空旷、简约。

何祺然一直认为，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房屋的装修、摆设能很直接地看出一些东西，或许这也是掌握人心的一部分技巧。

尚九玖表面上乐观开朗，内心却充满悲观与压抑，他早就有所察觉，现在这一幕更是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

尚九玖锁上大门，楼下静得像冬天的湖泊，湖面已经结了冰，四周没有飞鸟，也没有孩子在滑冰，只有一片死寂。空气中的每一声呼吸都格外清晰，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起曾经隔着天涯的两颗心。

尚九玖的手不经意间与旁边的人的手碰了下，手背的触感让他一阵清凉，冷意透过皮肤沿着血管蔓延，神经像海棠花的花瓣一样绽开。

何祺然感受到手背突然传来的温度，条件反射地往后缩，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

尚九玖并没有在意，正准备收回悬空的手，突然他的手被抓住，掌心和十指紧紧相扣。

尚九玖的心跳漏了一拍，鼻尖吸了一下，补回那一刻的空白。他微微侧头，注视着表面看似冷静的何祺然，但那激烈而清晰的心跳声却背叛了他。

月光从门缝中透进来，照得何祺然像一块洁白的玉，显得格外静谧优雅，带着一种倾城的美。

尚九玖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无声地回应着这份爱意。

这样的静谧、微妙又带点暧昧的氛围没能持续太久，楼上的阿胶不小心发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声。

尚九玖警觉地松开何祺然的手，无奈地对上那双透亮的眼睛：“阿胶。”

何祺然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个趴在楼梯栏杆上的女孩。

和其他女孩不同，阿胶从小就剪掉了头发，留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发型，像个小鸟窝，但她天生的娇颜还是能一眼辨认出她是女孩。

阿胶趴在栏杆上笑着说：“你们继续，我去睡觉了。”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屋。

“她是？”何祺然疑惑地问。

“我学生，村里的留守儿童。”尚九玖下意识地避开了何祺然的目光，“不早了，去洗澡睡觉吧。”

“嗯。”何祺然没有再追问，跟着他上了楼。

尚九玖比十八岁时高了不少，一米八七的身高加上平时上下山的锻炼，身形也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何祺然比以前瘦了一些，但因为常常泡在健身房，他的肌肉线条并没有因为生病而消失，再加上他只比尚九玖矮两三厘米，即使没带衣服，也可以穿对方的衣服凑合几周。

他从浴室出来后，正好对上正在卧室看书的尚九玖那秋水般眼眸。他走到门口，正犹豫着是否和尚九玖睡一张床。

尚九玖先打破了他内心的纠结：“合适吗？”

“什么合适？”何祺然疑惑地问，自己现在不就整整齐齐地穿着他的睡衣吗？

“内裤。”尚九玖头也不抬，眼睛重新锁在书上。

何祺然看到尚九玖脸上浮现出一抹微微的羞红，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合适。”

其实他有点惊讶，尚九玖的尺码居然和他一样。那个小时候和自己一起踩水的小男孩，好像在某一刻就突然长大了，身体和心灵都开始变得独立。

“今晚，一起睡吗？”尚九玖知道他们已经是恋人关系，但仍然不清楚对方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对方的拒绝。

何祺然轻声“嗯”了一下，关好房门，锁上，走到床边坐下，双脚伸进温暖的被窝。

尚九玖看着这个话不多的人通过行动回应自己，心中的寒冷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春日阳光般的温暖。

凌晨三点左右，何祺然依旧翻来覆去，翻身时偶尔发出衣料摩擦的声音，尚九玖转过身，凝视着他的侧脸，月光透过窗帘洒在他那深邃的眼睛上，犹如一轮月亮在湖中静静漂浮。

“睡不着？”尚九玖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嗯。”何祺然叹了口气，“失眠太严重了。”

尚九玖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度过这些痛苦的夜晚，他心疼他的那颗原本应该明亮璀璨的人生。

何祺然像是被一座叫做“他人眼光”的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思绪混乱：“你后悔认识我吗？”

“为什么要后悔？”尚九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那拧巴的性格，难道没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吗？”何祺然侧躺，不想面对尚久玖的脸，“如果没有遇见我，你应该会更乐观开朗。”

尚九玖被他的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陷入了沉默。

“其实你挺累的吧？我的情绪像是下不完的雨，总是想死不想活，不开心的时候就沉默不语，躲在角落里。”何祺然继续贬低自己，“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活着是为什么，我知道我总是逃避，这样只会把你推得更远，可我内心还是无法接受我需要你的陪伴，但又不想给你带来坏情绪。”

是啊，躲着躲着……又碰面了。小时候玩捉迷藏，尽管游戏结束，其他小朋友都回家了，尚九玖还是会继续找他。

“下雨挺好的，雨是云的释怀，雨后你又可以重生。”尚九玖注视着何祺然微微起伏的背影，“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很拧巴，总是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要表达感受，但经常做不到。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或许我开朗向上的一面就是你亲手塑造的。”

尚九玖从后面抱住了何祺然。北京的暖气房里，大家仍穿着单薄的衣服，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可能是困了，尚九玖的声音变得柔和，“不要想未来，不要想过去，珍惜眼前的幸福。”

片刻后，他又接了一句与之前相矛盾的话：“是我不想离开你，我想见你，想和你一起变老，想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们穿得很薄，仿佛隔了一层薄纱，这一抱似乎更像肉与肉的贴合。何祺然突然转身，和他面对面，彼此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尚九玖注视着他，看到何祺然眼中浮现的那抹曾经少有的狡黠。

靠，何祺然真是个撩人的高手，妥妥的老司机。

最后，何祺然轻轻吻了他，温柔、忧郁，玫瑰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诉说着他们的爱情和再也不藏在心底的爱意。

尚九玖记得何祺然直到清晨才入睡。两人紧紧相拥，生怕对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消失不见。

鸡鸣声划破清晨的薄雾，房间门外，两个孩子正争论不休。

小三一边敲门，一边推搡着挡在前面的阿胶：“别挡着，我要去把老师的太阳打开！”

小三才四岁，个子比不过大他四岁的阿胶，无论怎么推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你还要不要师娘了？”阿胶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敲门。

门外的吵闹把尚九玖吵醒了，何祺然觉轻，也跟着坐起，靠在床头。

他揉了揉眼睛，满脸疲倦：“外面怎么了？”

“小孩子打架。”尚九玖下床，赤着脚走到门口，刚打开门锁，外面推搡的两个孩子一个没站稳，向前倒去。

“小心！”阿胶一把将小三拉进怀里。

“啊——”小三被吓得大叫。

好在尚九玖反应快，及时扶住了他们。

两人站稳后，小三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而阿胶则对上床上的何祺然，尴尬地笑了笑。

尚九玖捏了捏眉心，语气平和地问：“大过年的，你们又在上演什么戏码？”

小三老实交代：“老师，我没有打人！是阿胶挡住我，不让我来叫你！”

尚九玖把目光转向阿胶，阿胶立马收起笑容，恢复一副冷漠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明是小三吵醒了你们。”

“没有！我是要叫老师！”小三急忙反驳。

阿胶双手插进口袋：“狡辩小三。”

“我没有！”小三跺脚。

“切。”阿胶侧过头，装作没看见。

小三不服气，抬脚踢了她一下：“我就没有！”

阿胶没还手，嘴上却不饶人：“小赖三。”

“我不赖！”

……

“停！”尚九玖伸手将两人隔开，“这件事本身没谁对谁错，但你们是不是打架、骂人了？”

两个孩子倒也坦然，点头认错。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先和小伙伴商量，等大家都同意了再去做。”尚九玖板着脸，纠正他们的行为。

“好。”“知道了。”

尚九玖挑眉，继续引导：“如果你们被别人吵醒了，会希望对方怎么做？要不要道个歉，让人开心一点？”

“对不起，老师。”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齐齐看向床上的何祺然。

小三率先开口：“对不起，姐姐。”

“男的。”阿胶提醒，随即又偏头问：“老师？他是师娘吗？”

何祺然抢先回答：“叫何叔叔就好。”

尚九玖笑着纠正：“叫小何哥哥。”

阿胶点头：“嗯。”

“小何哥哥，早上好！”小三热情地喊道。

“去玩吧。”尚九玖摆摆手，打发他们离开，关上门，重新坐回何祺然身旁。

何祺然一夜未眠，尚九玖能做的只是陪他熬过这漫长的夜晚。现在，他也不知该做什么，本能地盘腿坐到对方面前，静静地望着他。

尚九玖目光深情，随口吟诵起即兴创作的诗句——

“这不是夜谭，

也非漫漫长路上的一缕孤光。

此刻，月光倾洒在我身上，

静静流淌，编织成光的圈环。

此时，我已不再迷失彷徨，

行走在漫漫长路上，

终于抵达温柔乡。”

何祺然被他盯得有些燥热，但仍旧平静如水，接着往下作诗：

“那里有风，轻抚旧梦的余响，

亦有星辰，在我眼中缓缓流转。

岁月悠悠，不再催我远行，

路的尽头，化作一片安然。

我听见呢喃，是故人的低语，

在温柔乡的夜色里回旋。

从此，游子不再流浪，心神不再漂泊，

从此，一切归于安宁，归于理想的港湾。”

尚九玖由衷地赞叹：“厉害。”

何祺然轻轻一笑，回敬：“你也是。”

“还想睡吗？”尚九玖挪近些，调皮地卷起他的发丝，“我陪你。”

“不困了。”何祺然掀开被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尚九玖毫不客气，脱口而出：“鸡蛋面。”

大年初一，他们拜完年后，在湖边漫步，春风拂面，祥和而自由。

尚九玖侧目，看见何祺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熟悉的徽章。

“给你。”他将徽章塞到尚九玖手中。

尚九玖没有接，脑海里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一句：“我希望你继续治疗，活下去。”

其实昨晚，他就表达了这个愿望，只是没有明说。

“算了，我已经决定放弃了。”何祺然倔强地浇灭他的期望。

尚九玖并不气馁，认真说道：“我可以陪你走下去，你不用害怕。”

“而且我都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小跟班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尚九玖苦笑。

何祺然向来果决，可他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他最不敢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便是异世界末日的终结者，也有自己的软肋。

“几乎没有人真心待我，很早以前就没有，哪怕小时候在配音圈……”何祺然淡淡地说，像是再也触摸不到阳光。

“你值得被很多人喜欢。”尚九玖望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比你想象得更早。”

“五岁时，我追的第一部动画，最喜欢的角色就是你配的。那时采访里你说，你不喜欢这件事，但还是想试着坚持，因为你想看看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后来，我也想成为配音演员，正是因为你。”

“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