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荆虽敏锐地觉知到,消失的姑娘,可能是造成镇海宫失控的关键人物。
诸如程女官为何惊慌,刘贵妃为何突然到访,戟王为何假装亲热,应该都与消失的"她"脱不了干系。
其实说到底牧荆毫不在意戟王姘头的死活,但她就是忍不住好奇。
一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宫中驾马,把前来宫中应聘琴师的女子不由分说地带回自己宫殿的皇子,居然也有不欲人知的秘密?
戟王狂肆妄为,能令他藏起的秘密,只怕与皇子间的权力角力有关。亦或者情况没这么复杂,不过是戟王房事癖好极其独特,不欲人知。
两者皆不是牧荆能操心的事,能装傻便装傻,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不长。
眼下,她刚被皇帝莫名其妙地赐婚给戟王,皇帝命戟王与她七日内成亲。
七日!
皇帝定是被戟王气到六神无主。
便是民间小门小户办置起婚嫁也至少需费时数月,遑论尊贵无匹的皇子?
从这的角度来看,这对父子急风急雨的行事作风倒显得一脉相承。
今晨起床后,戟王语气平静沉稳,简直得失忆症,压根不记得昨晚对牧荆发过一顿脾气。
昨夜的戟王,有如怒海波涛,阴雨狂肆,有那么一瞬间,牧荆以为自己就要死在他手上。今日却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昨夜还对皇帝硬塞婚事愤恨难平,今日却平静接受。
他接近凌晨之时就寝,不过两三个时辰后,清早又让牧荆坐在厅中,听取婚仪程序。真正的师晓元,被罚站一晚,只怕已娇躯瘫软。
戟王备亲如校兵,严肃威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带情绪。看来,他依旧不喜这桩婚事,只是不得不遵照旨意。
不过,牧荆不得不承认,当戟王是个正常人行正常事的时候,嗓音很是悦耳,与遴选琴师那日的轻挑截然不同。
犹如金叉轻轻磨过琉璃盏,金声玉振,温醇清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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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海宫许久没忙成这样。
牧荆困着一双眼,几乎一夜没睡,眼下乌青浮泛。
宫人们看她这副模样,私心以为她孤身一人在宫中无人撑腰,只能无助地任人摆弄,生出些许同情。
实则牧荆很清楚,这桩婚事于她的利益不过涓滴,纵然得以享用一个美艳男子的躯体,但一想到戟王一言难尽的性子,牧荆便立马清心寡欲。
走个过场得了。
诸般皇礼、规训、章程、采礼、服制,牧荆随意听听。皇帝搭戏台,缺个演媳妇的女子,她配合着演一出便是。
反正再几个月便远走高飞。
再说了,皇帝亲下旨意,连宫中最出格的三皇子也不敢拒亲。她一个卑下琴师能有什么想法?能抱怨时间太赶?能挑剔婚服做工不够细?
不能。
一整日下来,程女官也算是瞧出牧荆对这桩婚事漫不经心,甚至到不甘不愿的境地。
在程女官眼里,牧荆定是被昨夜暴怒的戟王给吓得三魂六魄少掉一半。
待太常寺礼官离去,程女官便不着痕迹地道:"其实,殿下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牧荆口吻有丝嘲讽:"哪样的人?"
程女官不以为意,噗哧笑了出来:"师姑娘明知故问。"
牧荆心里没好气,我就明知故问,我也只能背着他撒气,还不行么?
程女官意有所指:"殿下曾被心腹背叛,难免疑心病重了些。"
牧荆自然是曾读过汲古阁中关于戟王当年被背叛的内情,但世人皆以为戟王贪墨自食恶果,是以牧荆假装无知,胡诌一通。
牧荆略提高音量:"谁不曾被背叛过?我娘待下人极好,可再怎么好,师府下人还不是欺到我头上来,有一次险些偷走我的琴拿去变卖呢!"
程女官瞅着过于天真的牧荆,神情微绷,含蓄地点到及止:"内宅仆役干的大抵亏空,偷窃,背后议论主子的小事,可皇子被心腹背叛,牵连的却是人命。"
无数条人命。
牧荆露出怯懦的神情:"有人死了?"
程女官压低嗓音:"殿下的银翎卫,全数折损。"
牧荆默了默。
银翎卫为数两千人,是年少的戟王还在京城时,皇帝派给他的一队骁骑。戟王远去西边的开陈后,银翎卫在戟王的指挥下,接连平定开陈与西沙国在国界爆发的几场战乱。境内烧杀掳掠的马贼,亦由银翎卫铲平。
开陈若无戟王与银翎卫,只怕早已被战乱吞噬。戟王视兵如命,可以说戟王与银翎卫生死与共,亲如弟兄。
牧荆问:"是谁背叛殿下?"
程女官:"银翎卫的白翎长,孟绍。"
被自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背叛,从这个角度来看,戟王着实命格不太好。
牧荆自然明白程女官何以提起戟王不堪回首的往事。背后真正的意涵:戟王任性是被逼出来的,戟王是无辜的,戟王是条可怜虫,牧荆你便担待着点吧!
可她险些被戟王冤枉成叛徒给一箭穿死,谁来可怜她?
程女官看了眼牧荆犹豫的神色,又道:"殿下并非在意被背叛,而是恨自己看错了人。若非他识人不清,便不会让银翎卫弟兄白白枉死。"
稳直的烛光倏然间忽明忽灭,是人的呼吸骤变导致。
牧荆能敏锐地察觉到,程女官的气息透出不甘的意味,想来她也为戟王感到不值。
其实这一切与牧荆仍旧无关,但她到底即将成为王妃,多少得关心关心自家夫婿的精神状态。
于是牧荆便不经意地问了句:"程女官,你可知孟绍为何背叛戟王?"
程女官:"据闻,是一个江湖间谍组织策以利相诱,策反孟绍。"
程女官说的有些含含糊糊,牧荆继续问:"哪个间谍组织?"
整个中土与四个方国的江湖间谍组织,少说也有七八个。只要不是星宿堂干的,牧荆都能高枕无忧。
但若星宿堂乃陷害戟王的罪魁祸首,那么牧荆指不定不日便与阎罗王相会。
背叛戟王者,俱死。
昨日她也算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可怕之处。戟王拔剑的声响,声犹在耳,像只利箭直插在她心里。
程女官八成是觉得话题不宜再深入,打哈哈道:"别提这些沾了血的浑事,再过几日便是师姑娘与殿下的大喜之日,师姑娘可否想好要从采礼挑出那些留着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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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婚仪本该由师家这一头来替师晓元进行,可是师家远在千里,就算戟王娶的是真正的师晓元,也不可能在七日内完婚。
光是前去迎娶,再返回京城,便至少要费去两个月。
皇帝此举,说起来,也有点贬抑戟王的意味了。
正常情况下,皇子娶王妃是宫中大事,只要不是个被放弃的皇子,至少需费时一年准备。
可皇帝下令戟王七日内完婚,意思就是不许大办特办。时间不足够,诸多形式只好能省则省。
也幸亏皇帝有心贬抑戟王,牧荆这才暂时免去回师家等迎娶,被揭穿身分的危机。
可形式再怎么省,通知师家关于师晓元的婚事,却还是免不了。
届时师家得知师晓元还活着,上赶着来攀亲带故,牧荆还是免不了要被拆穿。一旦戟王发现她是假的师晓元,只怕会一刀宰了她。
不过,最快,这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她有两个月时间学合欢散。两个月后,万一师家真来京城,牧荆便能躲就躲。
牧荆可以师晓元失踪几年,早与师家人断了联系,来做藉口。
虽然不可能躲一辈子,但只要能躲上几个月,足矣。于是这么一个晚上的时间,她都盘算好了。
只要一拿到合欢散,不必等到一年期满,便想办法离开皇宫,回去星宿堂。躲到取得合欢散,立刻走人。
其实牧荆有想过,就这么当戟王的王妃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可就算她暗谍的身分真能瞒到天长地久,做戟王的王妃又有什么好处?
他花心放荡,戟王王妃恐怕会是全京城最难坐的正宫位置。更发指的是,牧荆看不见他的美色。既看不见,何来缱绻可言?
还不如早早拿到合欢散来的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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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七日筹备一场皇子的大婚,着实是太过仓促了。
一直到大婚前最后一刻,程女官与戟王母妃温贵妃的宫人们,才将一切布置妥当。
牧荆听得出来,两宫宫人已挤尽气力。
至于牧荆,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被动地被摆弄。
在宫人将牧荆转来转去的同时,她谨慎留神,是否有师家人入宫的消息。这机率极低,因为师家远在千里。
只是师家若有人正巧在京城,势必知道戟王大婚。一旦有师家人进宫,指认牧荆并非师晓元,她必死无疑。
此外,牧荆也倾尽耳力,辨别是否有日月堂的奸细混入。据星宿堂的可靠消息,日月堂支持太子,而太子与戟王在几年前,于戟王被污贪墨一事后,便闹翻。
按规矩,戟王大婚后,便能顺理成章地去宫外开府自立,结束这形同软禁的日子。
戟王一旦立府,要与朋党勾结,更加轻而易举。而太子与刘贵妃的四皇子,都惧怕戟王东山再起,恢复从前在封地时的威武声望。
那么,日月堂或许会藉此机会,扰乱戟王大婚。暗杀王妃,都有可能。
不过是一个琴师,杀了不痛不痒。
话虽如此,牧荆却只感觉到,镇海宫与流云宫,守备比平日森严数倍。想来戟王也意识到日月堂可能埋伏,每隔五步,便设置一处侍卫。
牧荆的轿子旁,另外安排四个禁军高手,额外保护王妃。这些人其中,只要有任何一人是日月堂的奸细,动了杀心,牧荆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自流云宫到镇海宫,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路程,牧荆却有种走一辈子之久的奇异感受。这段路程,程女官一直陪侍在牧荆身边。
不过七日之前,牧荆还是镇海宫的琴师,程女官虽对牧荆和气,但到底是上属对下属的身份。
七日后,牧荆即将成为戟王王妃,程女官立刻转换地位,将牧荆伺候周到。不愧是戟王的手下。
特别是在新娘穿戴繁复的时刻,程女官亦步亦趋,不敢离开牧荆半步。
程女官瞥了一眼轿辇内的牧荆,笑了笑道:"殿下这几日忙着大婚,不得抽空。待洞房之时,王妃便能与殿下相见。"
牧荆望着眼前一片红光,问道:"殿下这几日,可否召过教坊?"
程女官微愣,而后低声道:"不瞒王妃,曾召过一次。"
牧荆垂眸。
程女官似乎对戟王颇为欣慰,道:"其实,殿下已有收敛,王妃请再给殿下一些时日,总有一天殿下会知道王妃的好,不再留恋外头的女子。"
牧荆真不知道该回她什么才好。程女官看惯戟王一年到头放荡,确实会生出主子收敛的假象。
不过是假像罢了。流连花丛的浪荡子,怎么会轻易收心?
牧荆扶额,头泛起疼。她并非贞洁烈女,也没想戟王做个烈夫。其实,她根本不在意他花不花心。
可偏偏牧荆有洁癖,生理上的那种。一根铁杵理当配一个石臼。一天到晚四处沾染别的女人,搞不好早已磨成了绣花针。
如今牧荆目力已失,看不见美色,勾不起欲望。她只能依靠贫瘠的幻想,勾勒戟王的俊美模样。
不幸地,她脑海中浮现的戟王,跟一个色胚没什么两样。万一在行房之时,牧荆闻到别的姑娘的气息,只怕她当场便想逃跑。
既然如此,上床前,戟王必须沐浴。
至少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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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赐婚,牧荆一身凤冠霞披,侍女们扶着她,缓缓地步下轿辇。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红色的光芒。
这些红色的光芒,是由喜轿和一群穿着红色仪服的人,交织晕染而成。牧荆靠在辇壁,侧耳倾听。
十里红妆,敲锣打鼓,鞭炮声响,牧荆能想像得出,场面有多么隆重热闹。这是戟王和皇室,为了戟王妃,筹备的大婚。
可惜她看不见。
明明是为了她举办的大婚,却只有她,看不见这富丽辉煌的盛况。牧荆在锣鼓声中迷神。
她与戟王,都是世局变换中不由自主的棋子。差别只在她伺机而动,而戟王已然自我放逐。
一个多月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