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温让最终还是没有收那张银行卡,他答应何柔找机会带高幸回老家。
为了不让高幸起疑心,他委婉拒绝了何柔的晚饭邀请,在晚上八点前抵达公寓,原以为这个时间点高幸应该在陪小笛玩,结果推开家门,客厅的落地灯亮着,沙发上隆起一小团。
她今天化了妆,兴许太累了,衣服没换,妆也没卸,就这样蜷缩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温让换上拖鞋,挂好外套,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掉在地毯上的薄被捡起来,给高幸盖好。
暖气调到26度,设置成睡眠模式。温让到洗漱间找到了高幸的卸妆油和棉柔巾,按照她平常的手法,把浸满卸妆油的棉柔巾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一点一点擦拭,生怕吵醒她。
眼皮上的彩妆,眼角的线条,睫毛上挂着的黑色膏体都溶解在卸妆油中,温让用温热的洗脸巾抹去她脸上残余的妆容痕迹,皮肤又回归本来的清透细腻。
他靠在沙发边缘,安静地注视着离他不过十几厘米的女子,轻轻浅浅的呼吸还带有她今天喷的香水味。
恋爱其实也没谈多久,但高幸的改变,他是看在眼里的。从一开始的过于独立,慢慢的,愿意接受他的帮助,愿意撒娇,也愿意被他照顾。
他们依靠着彼此,又在各自的道路上分头前进,一切都在好转。
“温让……”
一声低而轻柔的呢喃拉回了男人的神智。
“疼……”
“怎么了?哪儿疼?”温让也不知道她说的是梦话还是真的受了伤,探身过去。
“心口疼,你帮我揉揉。”女子闭着眼,嗓音却越来越清晰。
温让反应过来,正要打趣她,却被猛地勾住脖子,手肘撑着沙发,才不至于倒在高幸身上。
“装睡也学会了?”
“跟你学的。”
音落,柔软温热的唇贴了过来,缓缓含住他的。
这些天高幸太忙,每天洗漱后躺床上,聊不到几句就睡着了,两人有些时日没有亲热,温让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反应,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高幸动了动身子,被男人按住,压抑着情/欲问她,“今天不累吗?”
“睡了一觉,现在很有精神,倒是你,还行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
说完,温让笑着吻过去,摸到她身后紧贴着肌肤的暗扣,单手解开。
于是这一试,又是半夜过去。
都说男人在床上最好说话,到了他俩这儿,得反过来。
每次温让有事“相求”,都会习惯性把高幸“伺候”舒坦了再开口。
比如此时此刻,高幸餍足地窝在他怀里,嘴里还哼唱着陌生的小调,温让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想了很久,才把今天跟何柔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高幸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其实我猜到你今天可能会去做一些和我有关的事。”
“你会怪我吗?毕竟你之前说过,还不是见你父母的最佳时机。”
“不会。”高幸说,“我觉得你比我有分寸,其实不存在什么最佳时机,是我单纯地在逃避,不想面对,也不想解决。”
“阿幸,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温让轻拍她的背,“没关系,我们一步一步来。”
他把今天何柔说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高幸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一定也很难过。
“有时候,我倒希望她恨我。”
但偏偏何柔爱她,于是她更痛苦,更想要逃避。
“下次回家的时候,我们也去见见你父亲吧。”
高幸迟疑了一会儿,“我二十岁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高幸二十岁生日那天,高城来到她所在的城市,请她吃了顿饭。
自从高城搬离他们家,父女俩就很少交流了,那一次,高幸似乎也预料到以后见面次数会越来越少,一股脑说了很多很多话。
聊到她精彩的大学生活,聊到高中的遗憾,聊到她最近读过的书,聊到她作为一个步入二字开头的女大学生对生活的粗浅见解,也聊到对未来的打算。
高城一个劲地夸她想法成熟,书没白读。他不知道,其实高幸最不希望别人夸她“成熟”,超越年龄的成熟需要牺牲同龄该有的烂漫天真来换取。
本科毕业进入一家公司实习,面试官在和她聊完后,也说她有着比同期应届生更成熟的见解,她很好奇,高幸是怎么做到的。
高幸当时笑着回答,“如果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没人帮你,就会很快成熟起来。”
所以她得感谢何柔和高城,让她被迫飞速成长,过早成为一个独立的、连句撒娇话都不会说的大人,然而这个为自己筑起铜墙铁壁的大人,却经常在无人之处,变回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孩。
无论她读过多少书,走过多少路,她也永远拥抱不了当年躲在洗手间,捂着嘴不让哭声泄露出来的自己。
“乖乖。”
温让忽然捧起她的脸,捏了捏,“不开心了?”
高幸往他的肩窝蹭了蹭,“有点儿。”
“不想去就不去了,你的感受最重要。”
“我……”高幸沉下心来想了想,“我要联系他吗?我跟他每年只会在微信发两句话,新年快乐和生日快乐。”
“只要你想去见,那这件事就交给我。”
“可是——”
“可是”被一个强势又温柔的吻堵了回去。
·
快七年过去,高幸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在看到高城那一眼,高幸几乎要涌出泪水。
七年前,高城有这么多的白发吗?身形像现在这样瘦削吗?脸颊凹进去了吗?皮肤松垮吗?眼睛也这么没有光彩吗?
明明那是个容易程度仅次于“妈”的音节,嘴唇嗫嚅半天,还是什么音节都没发出来。
“高幸啊。”最终还是高城先开口。
他应该是抽了很多烟,嗓子像被烟熏透了一般哑。
小学二年级,高幸得了严重的过敏性鼻炎,不能闻到烟味,老烟枪高城为此把自己的烟和打火机都丢掉了,戒烟到了最痛苦的阶段,为了高幸,他也咬牙撑下来了,没再抽过。
因为这事,何柔便知道,高幸是高城的软肋,只要高幸去劝他,他就会回头。
可高幸劝一次,她就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把高城推得更远。
他们的性格根本不合适,一个只会吵架,一个只会逃避,就是这样畸形的关系,居然撑到了高幸十八岁那年,要不是高幸亲自带他们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恐怕到现在何柔也不会跟高城离婚。
见高幸还在发呆,温让揽住她肩膀的手稍微收紧了些,唤了声,“阿幸。”
“……爸。”
高城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他看起来像是连笑都不会了,“吃什么,你们点吧。”
“高叔叔,我们吃什么都行,还是您点吧。”温让把菜单推回到高城面前。
高城打量他一眼,“小温是吧,之前电话联系过。”
“是的高叔叔。”
高城点了不少菜,他不算富裕大方的人,但也从来没对高幸吝啬过。
高幸始终半垂着头,似乎还在思考措辞,话题只能暂时由温让来开展。
“高叔叔喝酒吗?”
“不喝了,戒了。”
但对高城来说,温让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还“拐走”了自己的女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回答也有些心不在焉。
温让倒不在意这些,为了不冷场,想足了法子,“之前给您寄的补品吃着还行吗?”
“无功不受禄,在没见到你人之前,那些我都不敢吃。”
高幸皱起眉头,“爸,你说话为什么夹枪带棒的?”
“阿幸……”温让不希望看到她为了维护自己,和高城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不好意思小温。”高城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赔个罪。”
温让连忙跟着举杯,“叔叔,第一杯该我敬您。”
“你是高幸选择的人,我应该相信才对。”嘴上这么说,但看向温让的眼神却并不友善。
饭馆人不多,上菜很快,尴尬的场面总算可以靠吃饭缓解。
温让忙着给两人夹菜,自己都没吃几口。
高幸不吃香菜,他会小心翼翼地挑走所有香菜末,她不爱吃甜食,但又喜欢糖醋鱼,于是温让提前找服务员备好了涮菜的白水。
这些都是情侣之间的正常举动,高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
“是的,婚房快定下来了。”高幸抢先一步回答。
“这么大的事,现在才和我商量?你妈那边怎么说?”
“她没意见。”
“你俩才恋爱多久?时间会不会太短了?”
高幸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急,婚姻是大事。”高城见高幸完全不为所动,有些急切地劝道,“爸爸也是在为你着想,小温不是还在念书吗?至少等他毕业,工作稳定下来再说。”
“高叔叔说得有道理。”温让说,“具体的婚期,我和阿幸会商量着来的,您放心吧。”
高城不说话了,闷头吃菜。
温让察觉到情况不妙,但高幸扒饭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劝,当她放下碗起身那刻,高城比温让先一步叫住她。
“高幸,这么多年难得吃一顿饭,你就这副样子吗?”
“我去趟洗手间。”高幸的嗓音带着细微的哭腔。
高城端着碗,愣住好一会儿。
“这孩子……还是这么要强。”
“如果她脆弱,您会保护她吗?”
“什么?”
温让放下碗筷,“您是不是很少看见高幸哭?”
高城沉默了。
“她从小到大只敢躲在卫生间哭,您知道吗?”
“你们这次来,是质问我的吗?”
“高叔叔,从头到尾,都是您在质问高幸。过来的路上,她还念叨着要和你说说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想让您看到她的改变,想让您尊重她的决定,她也想知道这些年您过得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但是您似乎,并没给她这个机会。”温让沉声道,“您只是自顾自地认为,她越过您为自己的婚姻做主,挑战了您作为父亲的权威。”
“我没有这个意思。”高城眉头紧锁着,狠狠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这些年她从来没说过自己感情上的事,突然就恋爱了,突然就结婚了,我怀疑也很正常吧。”
“是,您说的对,您可以随便怀疑我,也可以质问我,我不在乎,您是高幸的父亲,我愿意接受您的全部审视,但等她回来,我希望您能问问她,最近过得开不开心。”
高城没应,也没拒绝,灌了一杯又一杯茶水。
高幸是红着眼睛回来的,情绪明显收敛了很多,浅浅一笑,“你们接着吃吧,我差不多了。”
“高幸,你……”高城欲言又止,话在嘴边来来回回滚了好几趟,“你……工作怎么样?”
“还行,你呢?”
“我?”高城自嘲地笑笑,“就等着在单位老死了。”
“阿幸现在在南城开了家舞室。”温让替她说道,“生意很好,这样发展下去,明年就能开分店了。”
“不错,高幸从小练舞,现在也是圆了小时候的梦了。”高城说道,“你们都在南城,搭个伴儿也挺好的。”
“要买房子的话,我这边……”高城掏出手机。
“爸,不用。”高幸一看他这动作,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们不缺钱。”
“是的高叔叔,钱这方面您完全不用担心。”
“挺好,挺好。”
“爸,我很少回家,您……照顾好自己。”高幸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嗐,我现在也在慢慢戒烟酒了,上年纪了,身体确实经不起折腾,你也放心,时候到了,我可以自己去养老院的。”
“你跟妈妈把我养大,我也会养你们,进养老院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好,好……那这些年,你还保持着读书和旅行的习惯吗?”
“当然。”高幸瞬间来了劲,想是回到了七年前的那顿从天亮聊到天黑的晚餐,“这些年看了些哲学和心理学的书,去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