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孤月本以为仙盟设立在外的驿站，必定都规矩严整，待人处事彬彬有礼，没想到刚落下来，就听见堂内有人不屑的声音：“……明明是寒家和清家的公子，总把自己当成明家的家奴，什么身份呐……居然还傲上了。”

他们耳力极好，在院内听得一清二楚，殷琉璃摇着扇子看好戏，夜孤月觉得这名字耳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说的是寒潭清。

夜孤月心里奇道：他和明霜雪不是有亲缘关系吗？依明家千年世家、东境尊主的帝位，跟她沾亲带故的，就算不是一方权贵也不会是平民吧？于是转头去问殷琉璃。

殷琉璃照例用扇面遮住，小声道：“他是寒家、清家夫妻抱养的凡间弃儿，父母早亡，养在世尊身侧。”

如此，夜孤月就明白了。明霜雪的父亲是清家公子，寒潭清的父亲也姓清。不过就算是捡来的，他也是寒家和清家的公子，也是仙盟的仙执。这些人这种态度……看来“凡间”身份在仙宗是根深蒂固的偏见。

寒潭清好像没听到，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堂内众人看见他，立马没声音了。

夜孤月也跟着走进去，这地方偏僻，平日迎来送往不多，里面四五个驿长在喝茶，正中央是一个身着仙宗校服的世家公子，正是昨日堂上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那位，正好办事途经此处。

夜孤月想起来这句话，便问殷琉璃：“人靠衣裳马靠鞍的下一句是什么？”

殷琉璃眨着凤眼，不知她为何问这个，小声地回答了她一句话。

啧，夜孤月联想到当日堂上的场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心道，好小子，原来他当时是在骂人啊。寒潭清深得世尊信任，对明霜雪忠心就成“狗佩铃铛”了。想到这儿，夜孤月心里无名火起。

偏偏寒潭清毫无反应，这种话听多了，他早就油烟不侵，冷眼不理。

那位面相和言语一样刻薄的仙使看见他，脸色变了一下，却也不慌，晃着茶说道：“寒仙执，又为世尊办事啊。”

夜孤月在一边听了，觉得这寒潭清虽然是个暴脾气，却只在公事上暴。这些个龃龉小人只要不触犯律法，他是一概不理的，那岂不是只能站着让宵小们欺负？

她怒到心头，反而笑了，上前一步，倨然道：“我仙宗领袖光风霁月，高山仰止，他为领袖出力，好过你们这些嚼舌头的废物。他行端影正自然傲，你们想傲倒是没有傲的资本。看不上他为仙盟出力？那你们但凡有点骨气就滚出仙宗去，跟外面的邪魔盘盘道，别受仙盟的庇护。”

寒潭清看了她一眼，仙家公子腾地起身，然而对面是尊主，他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敢硬气，只能面色又青又白地忍了，轻哼了一声。

可惜夜孤月却没打算忍，听见这一声“哼”，戾气顿时汇聚到眉角，道：“掌嘴。”

“啊！”年轻修士惨叫一声，双手忽然不受控，左右往自己脸上呼去，“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血沫子乱飞，把青白交加的脸呼得青紫一片。

身边的人看了几眼，都当没看见，连忙后退走人，各忙各的。

寒潭清终于没说话。夜孤月吹吹指甲，前些日子跟无棠学了几个控人的小术法，本是学着玩儿的，没想到在这儿派上用场，这术法不难，她也没附加多少灵力，这位仙使却惨叫半天解不开。

还是世家公子呢，修为烂到这程度，想要教训他们一下，都显得欺负人。

殷琉璃一副贵公子模样，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戏。

教训完犯贱的仙使，三人就在驿站里落脚暂住。他们一路并未敛藏行迹，寒潭清还是希望能找到魔窟的线索，要是刺杀他的人不死心，很容易就能跟过来。他们连同伴都杀，可见决心。

歇脚的这处驿站是西境和北境的交界处，两境都管，也可以说两境都不管，这样的地方，很适合作案，也很适合做饵。

“我看幕后主使就是白尊。”夜孤月说：“不然为什么我们刚到，正好就碰见白家的狗？”

殷琉璃晃着扇子，笑而不语。

夜孤月忽然想到，她们是临时决定来这儿的，幕后主使不可能知道，只得止了话头。

寒潭清看向殷琉璃，再次问道：“你怎么会跟来？”

殷琉璃收起扇子，给夜孤月和自己倒了杯茶：“纯属意外。”

事情说起来，真的纯属意外。他有位好友，是位梁上君子，今日早上正好在一个大世家藏宝阁里“工作”，却忽然听见门轻声“吱呀”着开了，这家的仙首鬼鬼祟祟地藏进自家的阁楼里，他这位朋友差点以为来了同行，很快意识到定有猫腻，不然身为仙首为何要跑到这个平日鲜少开门的房间？还这副做贼的模样？于是小心翼翼地在大梁上潜行靠近。

很快，又一个心腹模样的人溜进来，低声对仙首说：“妥了。”

那仙首满面不安，“那位仙执……”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岂是好对付的，成与不成就在今日了……”

梁上君子看得真切，那个手势，小指向下微微一指，是仙宗中人对凡间人的蔑视含义。他脑子一转，当时就觉不妙，顺着来路摸了出去，将讯息传给殷琉璃。殷琉璃当即去仙盟，果然听到，寒潭清接了一个线人传来的包裹，神秘地独身出去了。

殷琉扇尖点在掌心，这事不好对仙盟说，而且既然敢对寒潭清下手，那人必然是有把握的，他微一思忖，去找了夜孤月。

“你听人说我出去了。听谁说的？”寒潭清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啊，总之就是听人。”殷琉璃拿扇面挡住他的目光，岔开话题，“你该感谢月姐姐，她听我一说，就来了。”

月姐姐？闻言寒潭清更加怀疑地盯着他，他什么时候跟月尊凑到一起了？

殷琉璃看似荒诞却十分狡黠，他不想说的事情，无论再聪明的话术也挖不出来。寒潭清暂时作罢，三人各自回房。

驿站的房间充足，屋内虽然简单，却不至于寒碜。夜孤月躺在木床闭目养神，窄床放不下她的繁复的华衣，大半衣摆顺着床沿垂在了地上。

半夜时候，屋顶上方传来响动，夜孤月捕捉到很细微的风声，是有人在御剑。她下床推开门，正好看见左侧房间三道人影撞破窗子翻打出来。

昏黄的灯光里，一身蓝衣的是寒潭清，他剑术精湛，不落下风，另两个黑衣人修为也不差，长臂出剑如电，很快三人就几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只能看见银色剑影纵横呼啸。

殷琉璃半阖着眼走出门，石榴红的袍子随意堆在臂弯上，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很是悠闲地看院内变故。

突然，银光如漫天细雨，雨丝直直地飞向寒潭清。

又是暗器。夜孤月扬手，寒光一线，诛邪的剑光瞬间打散了漫天雨丝，寒潭清退后几步落到了二楼廊上，刚站稳就看见月尊已经到了一个黑衣人身后，她的威压十分震撼，寒潭清毫不怀疑她会像蹍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他，忙伸手喊道：“留活口！”

夜孤月听见他的声音，原本要捏碎黑衣人头骨的手缓了一下，欲改为打晕。可是她看着手掌，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道，这么一晃神，眼前就见一把毒粉迎面撒下，银屑漫天乱飞，夜孤月吃痛，召回了诛邪，黑衣人偷袭得手，正要扭头脱走，一转身恰好横着撞上诛邪的剑刃，直接给切成了两半。

诛邪这等神器，划开他不比划开空气难多少，黑衣人走出两步才倒地。夜孤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顺手将诛邪回鞘，摸索着问道：“人我没杀，他跑了吗？”

另一个刚看见诛邪的剑光，就翻身飞掠过屋顶，轻功精妙，向夜色深处逃走。

“哎，真是不让人睡个好觉啊。”殷琉璃眯着眼睛打哈欠，人已经如花瓣般飘飞到屋顶，眨眼不见。

寒潭清来不及管地上的两截，落到院中查看她的状况。这一看，寒潭清心里一跳，月尊整张脸正被迅速腐蚀，表层的皮肤已经没了，露出滋滋作响的焦黑皮肉，短短一瞬，就在他眼前，从一个惊世美人变成了骇人的怪物。

夜孤月眼睛不能视物，听见落地的风声，差点本能反手抹来人一剑，好在她一直暗示自己是尊主，要镇定，才摁下一瞬即过的焦躁，镇定道：“寒潭清？不知那个毒粉是什么成分，我眼睛看不见了。”

寒潭清皱眉，看了一眼已经暴露在外，表皮被灼烧了的眼球，扶住她的手臂，将她牵引到屋内：“月尊，先休息片刻，我调派仙医过来。”

夜孤月翻转长袖，不用他扶，凭借方位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后，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寒潭清立马拦住，道：“月尊，你的脸受伤了，先不要碰，仙医马上过来。”

夜孤月“看”向他，寒潭清明显是想稳住她，他虽语调正常，夜孤月还是听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要是连他都紧张，那说明这伤肯定很严重。

她其实并不慌，只是眼盲诸多不便，便大咧咧在榻上躺了，不给人添乱，静等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