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日，天气甚好。

城里最大的酒楼云逸楼被人包了场。

本是寻常事，但奇怪的是，包场之人未提及自己的身份，且虽是包场，却也不拦别的客人入内，只点名让云逸楼出场费最高的说书人讲鹿浦三公主的事情。

游青碧正拉着江月蘅出门晒太阳，走到了云逸楼附近，听得旁边闲人议论起有人包场要听自己的事情，一时来了兴致，便非得去听听。

还未踏进云逸楼，就听里面喧哗议论之声不断。

踏进酒楼，楼里已是座无虚席，甚至连楼上的走廊处也都站满了人，摩肩接踵，难以下脚。

可毕竟这最大的云逸楼是她二哥开的，早就有眼尖的店小二上前，硬是挤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地将她迎上了包间。

此时大家议论的正是圣上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傻子。

有人说她骄纵跋扈终是惹怒了圣上，将她许给了国公爷家的短命公子以示警告。

又有人说是国公爷暗藏私心，儿子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想借此成为皇亲国戚培养自己的势力。

一时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那说书人案板一拍，虎口微麻，下面议论之声戛然而止。

他眉角微扬，继续说道：“其实我们这位圣上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也就吓唬吓唬他的宝贝女儿，结果我们这位特立独行的三公主，就是铁了心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非要嫁给国公府那位傻公子，甚至啊，不顾圣家颜面，日日朝那国公府跑。城里又传那国公爷家的公子给三公主下了迷魂汤，惊得国公府老爷连夜进宫，跪求圣上赐罪。”

“圣上虽说是宠着三公主，但也不能让她这般胡来，便将她给禁了足，关在了自己宫里。”

“你们猜，我们这位离经叛道的三公主干了什么事儿？她居然绝食！为了一个男人绝食！咱们圣上虽然没那么好对付，但她偏偏有个从小宝贝着她的二哥。二殿下被她吓得不轻，竟然拿着国公府少爷的文章面圣，非要给他妹妹说情，最后还是被罚跪在殿前一整夜。”

江月蘅看向游青碧，低声问道：“他真这么惨？”

“哪儿有，就跪了一个时辰而已，然后爹爹就让他进去了。”

游青碧瞪着台上那个表情夸张的说书人，愤然道：“是我把你写的文章给了他，让他转交给了爹爹。我还教他怎么跟爹爹说，结果他半句都没听进去，说了一大堆没用的。”

江月蘅微微一笑，替木琊辩道：“可最后他还是帮了我们大忙。”

游青碧白了他一眼，又道：“爹爹是看了你的文章，然后把我喊到了面前，黑着脸问是不是我出的主意。我还没开始解释呢，一旁的太傅就说什么我一个女孩子是写不出这些大道理大文章的。”

“我就跟他好好说了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就缓和了下来，让我回去好好吃饭，什么事情才有得商量。后来我听说他召见了太医院的太医询问你的情况，又传了公爹见他，还找母后和姑姑，然后就默许我出宫了。”

她说得轻松愉悦，却让江月蘅觉得过程无比艰难。

后来的事，江月蘅也都知道了。

游青碧溜出宫的次日，圣上亲自出宫去国公府见他，只带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一人，来得极其隐蔽。

到了府上时，游青碧正端着熬好的药朝书房走，余光瞥见府中门童惊惶失措冲进院中，踉跄几步，几乎手脚并用，疾声喊道：“少爷，少爷！”

后面，便是一身常服的爹爹和姑父。

游青碧一惊，手上的药就荡了出来，淋到她的手背上，烫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

皇帝一看，本是肃穆的神情里就带了些许心疼。

游青碧不敢躲，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怯怯地给爹爹行了礼，埋着头等着爹爹上前骂自己。

谁知爹爹只道：“他人呢？”

游青碧担心皇帝见到江月蘅病恹恹的模样铁心分开他俩，只好拦着自己的父皇道：“今日国公爷和夫人都不在，府上无人做主，爹爹好歹让他准备一下，不要吓到他了。”

皇帝瞪着眼看游青碧，骂道：“他们都不在，你还敢待在这里！”

游青碧嘴巴一张一翕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可怜兮兮地看向自己的姑父寻求救助。

可向来无所畏惧的姑父也不敢在皇帝盛怒之时发声，只能面露难色，以示歉意。

此时，江月蘅已经听到消息，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着一身斑鸠灰的常服，外面只披一件墨绿大氅，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显得本无血色的脸更是雪青。

他自幼愚笨，国公爷便鲜少带他出门。皇帝也只在数年前见过他一面，记忆里依然是那身形敦实，面容痴傻的少年。

想着年岁一长，兴许心智成熟了些许，可如今瞧着那孱弱的身子，竟像是活不了几日的样子。

皇帝面容铁青，看着江月蘅跪下行礼，半晌也不肯开口让他起身。

一旁的游青碧急了，刚打算开口，便被一旁的姑父给拦住，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腕。

大约是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皇帝才微微抬了眼，对江月蘅道：“进屋说吧。”

江月蘅缓缓起身，强撑着摇晃的身子道：“是。”

皇帝转头对游青碧道：“你把药拿给你姑父，在外面候着。”

此时的游青碧自然不敢忤逆自己的爹爹，立刻将药碗递给了姑父，退到了院中，看着爹爹进了屋，姑父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管家吓得站不住脚，跟着一众奴仆跪在院中，冷汗淋漓，只盼着去通报的伙计能快些将老爷带回来。

游青碧忐忑不安地在院子里踱步，不消片刻就见姑父走了出来，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游青碧点点头，等姑父走近了自己，这才埋怨道：“姑父你怎么不悄悄报个信呢？”

姑父道：“圣上防着我呢，到了这大门才说要进去，把我都吓得不轻，哪儿来得及跟你报信。”

游青碧问：“爹爹跟他说什么了？”

姑父叹了口气，不敢说。

自始至终，皇帝只让江月蘅跪着，半句话也不问。

过了大约快两个时辰，皇帝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游青碧急忙行了个礼，就冲进了屋子里。

“你瞧瞧！你瞧瞧！”皇帝气得指着游青碧的后背骂道：“还没嫁过去呢，就这般模样！”

游青碧跑进屋，见江月蘅跪在地上，便想去扶他，又怕他跪久了腿僵，突然起身反而不好，便顺势坐在他身边，道：“你缓一会儿再慢些起来。”

江月蘅拉住了她的手，突然将她搂在了怀里。

游青碧贴在他肩头，问：“爹爹跟你说什么了？为难你了吗？”

江月蘅摇摇头，缓声道：“圣上说，让我好好养病。若是活的时间太短，伤了他宝贝女儿的心，就把我的尸体从坟里拖出来喂狗，然后给你找一个孔武的男人，等你们成婚那日，把我的衣冠摆到迎亲的路上。”

游青碧觉得爹爹简直离谱。

看着她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江月蘅忍不住笑了出来。抚了抚她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我之前其实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这一世还当他的女儿。如果你不是公主，只是个普通的小百姓，也许我们俩就不会有这么多坎坷麻烦。”

游青碧却埋怨道：“谁让你用这个傻子的肉身，你要是安燕的世子，说不定我爹爹就不会这么不乐意了。”

“就算我能找到一个将死的世子，你爹爹也不会轻易将你嫁出去，他舍不得你，跟我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案板一拍，说书人终于说完了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人群渐渐散去，游青碧站起身，却见江月蘅目光正眺望着远处。

“你在看什么呀？”游青碧有些不解，“见到认识的人了？”

江月蘅摇摇头，缓缓道：“我好像看到……昌明了。”

游青碧“啊”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无数朝外涌出的人，根本就认不出哪一个是昌明的后脑勺。

“走吧。”江月蘅捏着她的手道。

游青碧嘀咕道：“他居然私自下界，不怕被谏院巡官逮着么？”

江月蘅眉眼舒展开来，带了一些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最多也不过几道天雷，让他自己受着吧。”

人群熙熙攘攘接踵而去，他拉着游青碧融入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