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下来，游青碧靠在崖壁上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妖兽围在她前方，被她欺骗了多次，谁都不敢先攻击。

但很快它们就将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力气了，游青碧索性坐在了地上，等着最后同归于尽。

一只巨大的奚鼠从高处跳了下来，嘶吼几声，冲到了游青碧面前，巨蟒般的尾巴重重地落在游青碧身上，她被远远地甩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打散了。

“游青碧！”远处的江月蘅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叫她了，他丝毫聚集不了灵力，只能一路斩杀朝着游青碧跑去。

游青碧重新站起来，抹掉嘴角的鲜血，左手紧握浅影刀刃，右手握住刀柄，咬牙一拉，将浅影猛地插入地面。

掌心的血顺着刀刃流入地下，一瞬间，地底下的冥渊之火像海底随风飘扬的海藻一般疯狂地伸展，将无数奔向她的怪物团团地缠住。

来吧，来吧，做一个了断吧。

江月蘅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成了寒冰，他知道游青碧要做什么。

他一路厮杀朝着游青碧跑去，吼道：“游青碧！停下来！”

远处的巨灵突然回过身，怒吼声响破长空。它抖落浑身的天兵，劈开一条路，大步朝着游青碧奔来。

游青碧闭着眼，等待着和妖兽们同归于尽。

巨大的爆破声以后，巨灵怒吼着从漫天飞腾的尘土中走出来，游青碧被巨灵捏在手中，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如同蟒蛇一般流出来。

铺天盖地的冥渊之火围住了江月蘅眼前的一切。

游青碧睁开眼，看到自己被巨灵握在手心。

只需轻轻一捏，她便尸骨无存。但巨灵却只是将游青碧带在身上，继续抵挡蜂拥而上的天兵。

为什么？

为什么？

游青碧抬头看向那巨灵，它额间的四方神器上殊时的位置有一道裂痕，那裂痕之中透出光来，让游青碧能清楚地看到轮廓。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游青碧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朝巨灵喊道：“沈路！”

殊时的裂痕更大了，巨灵发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沈路。

是沈路！

殊时里的沈路只剩下一副人皮脸，极其痛苦狰狞，五官扭曲变形，仿佛长在了巨灵的身体里无法挣脱。

这就是巨灵会救下她的原因。

他仅存一丝意识，张着不断冒着血水的嘴，嘶哑着吼：“跑，快……跑……”

巨灵和沈路既融为一体，又互相牵制。只是沈路意识愈发模糊，顷刻之间就要被巨灵完全吞没。

巨灵收缩着自己的爪子，游青碧的身体里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冥光和浅影互相召唤，在空中融为一体，直刺巨灵后脊。

“游……杀……杀了我……”沈路喊。

巨灵其中一只手从后背抽出双剑，挥刀一斩，竟砍断了紧捏着游青碧的那只手。

游青碧明白了。

沈路的身体将碎裂的殊时聚拢起来，只有沈路死掉，四方神器的神力才会消失。

沈路的惨叫声自高处传来，巨灵扯断了沈路控制着的那只手。

要杀掉沈路，就要越到巨灵的头顶。

她望了一眼正不断奔向自己的江月蘅。

殿下，要好好活着啊！

要好好活着。

游青碧转过头，飞身跳上了巨灵的身体。

一只手臂在半空之中，将她一把抓住。

强忍着被捏碎的痛楚，她抬眼看向沈路，声音因为痛楚而颤抖，却无比坚毅：“沈路，我带你走。”

游青碧朝着沈路伸出手，沈路被灼烧变形的手从巨灵的褶皱之中伸出来，奋力朝着游青碧伸去。

还差一点儿，还差一点儿就要碰到他的手了。

他的五官不断扭曲，表情变得复杂，或哭或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对不……对不……起……”

沈路的眼睛一点点儿变得清澈，眼眸里清晰地印着游青碧奋力想要抓住他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快要失去最后一丝的意识了，他要记住她的模样，不要忘记她。

游青碧带着歉意努力地笑着，看着沈路眼神里的悔恨和绝望，再低头看着被紧箍着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双手撑住巨灵的虎口，冥渊之火如蛇一般沿着手臂刺入了沈路眉心。

小时候，他带她翻墙偷张婶娘家的栗子，被张婶娘家那条挣断锁链的恶狗追。他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从山的这头，跑到山的那头。

好几次，游青碧都哭着说跑不动了，沈路却从没有放手。

有光从巨灵身体里透出来，越发刺眼。

同时，巨灵额头的四方神器开始分裂，殊时周身布满了光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同烈日一般：“嘭！”碎成了无数块。

江月蘅被巨大的冲击撞倒，他在空中劈开乱石，见巨灵捂着自己的额头发出嘶吼，数十只手拼命想要接住成了碎片的四方神器。

“游青碧！”

漫天的冥渊之火疯狂地滋长，一齐朝着巨灵身上蔓延，然后紧紧缠绕着巨灵，嵌入它的身体，狠狠地割断它的躯干。

巨灵挣扎着，发出震天怒吼。

仿佛陷入了沼泽地一般，游青碧无法动弹，眼前所有的一切已经混淆不清，也听不见战场上的咆哮怒吼，刀光剑影。

她跟着碎裂的巨灵一起往下坠，身体轻得像一片云彩。

好像江月蘅在叫她，好像是吧，已经听不清楚了。

游青碧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了周身是血的江月蘅正朝着自己飞奔而来。她看到了江月蘅眼中的恐惧，绝望，和如烈火焚烧的怒意。

她伸出手，如同一只蝴蝶一般飞向他。

像穿透洱沋的箭跃向他；

像从神陵祭祀台上跃下奔向他……

她落入江月蘅怀中，江月蘅在他耳边怒吼，那声音渐渐软弱，变成了哀求。

“别睡！别睡！游青碧，别睡！”

游青碧喘着气，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江月蘅，想要露出笑意。

“我没有遗憾，江月蘅。”

她拥有过最美好的时光，见过了不一样的苍生万物，她已经很知足了。她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有好好告别，做好了分离的准备。

江月蘅抱着她，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可游青碧还是能感觉到江月蘅的灵力不断地灌入自己的身体。

风猎猎地从耳边刮过，江月蘅灼热的气息，紧紧地贴着她愈发冰冷的双颊。

她依偎在江月蘅的怀里，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地随风消散。

邱英终于在栖山见到了江月蘅。

他正在修葺院中围栏，将长得茂盛的花枝固定在围栏上。

一身粗布衣衫，皮肤因长时间接触阳光而微微有了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惨白。

巨灵之战后，江月蘅便以恶疾缠身卸下了冥主的担子，向天帝索了自由出入凡间的特例，自此无稽山和冥界再无他的踪迹。

邱英仔细瞧了他的容貌，人间待着数十年，他愈发像个凡人。

似是知道是谁来了，江月蘅站起身子，拍掉手臂上沾染的尘土，走到院中矮几旁对邱英道：“坐。”

邱英道：“如今冥府上下无主神，你倒是放心。”

江月蘅径直坐下道：“十殿阎王各司其职，我有什么不放心？”

邱英坐到了江月蘅一旁，刚要伸手给自己倒酒，江月蘅却立马将酒坛捞到了自己身边：“她酿的酒就这么点儿了。”

“小气。”

“下了山朝南走，入城之后第二家邵庄的酒还不错，左手第一缸不烈，对你来说刚好合适。”

邱英道：“我来这儿寻了你好几次都不见你，这凡间大小地方你怕是都走遍了吧。”

江月蘅笑了笑，倒是洒脱：“人间万物，正如她所言，值得体会。”

邱英只好施法倒了些自己的酒，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你真不打算回去了？”

“等什么时候三界有难了，再叫我不迟。”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一定会回去。”邱英盯着江月蘅，十分肯定地说。

江月蘅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晒太阳，不回应她。

邱英继续道：“你可知道桃佩上神当年弃元神之事。”

提到了桃佩，江月蘅这才有了动静，睁开眼道：“知道。”

“她为了回到凡界，舍弃了自己的元神。他们都说她的元神在聚雷潭被雷劈碎了……”

江月蘅眸光微微闪动，他坐起身子，看着邱英等她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我偶然从一个神官那里知道，当年桃佩的元神也是承住了万千雷击的。”

“那小神官曾受桃佩庇护，想着游青碧对三界有功，也许天帝和谏院会施恩于桃佩，所以才告知此事，本意是想我能寻回她的一丝元神。结果，我和若乐寻遍了无稽山也找不到。若乐不死心，又把整个三界都寻遍了，最后才在酆都山找到了些许她元神的残迹。”

江月蘅呼吸一凝，眼神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慌张。

“我不明白她的元神为什么会出现在酆都山，直到后来，若乐问我，为什么桃佩要将梦落花在游青碧的身体里。”

“也许当年她知道游青碧活不久，也像你一样用自己的元神附于游青碧的身上。所以，游青碧身上不止有你的元神，还有桃佩的元神。”

江月蘅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游离。猛然站起身来，刚要御风飞去神界，邱英立刻拦住了他，低声道：“我找到她了，她就在这儿……”

江月蘅一片混沌，只觉得心急如焚，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干什么，片刻之后才想起凝神去寻找游青碧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

越是急不可耐，越觉得周围吵闹让他无法凝神，他猛地一挥手，撤了四周的声音，顿时方圆十里一片漆黑，所有嘈杂之音全部消失，如同冥渊。

他闭上双眼，再次集中精神去寻找那难以捉摸的气息。

在四周弥漫的寂静之中，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气息，那气息如同游丝一般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却在他的身边轻轻地颤动着。

江月蘅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自己的左肩上，那里有一道极其微弱的亮光在闪烁。

天边的黑暗逐渐被晨光驱散，天色开始渐渐亮起来。

自己的肩上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白蛾，那微弱的亮光正是源自它翅膀上那些星星点点的银色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