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魑魅魍魉之迹尽化氤氲而散,仿佛这濯龙园中所历经的千辛万苦,俱是几人的梦境。
薛秋义致仕数年,经此变故,已陷入深深迷惘。他当然听懂了郭氏的故事,许是不肯相信,所谓未来。
没有人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未来。
因动用北军的缘故,魏冉势必要在朝上给皇帝及诸臣一个交代。
他依坐在延廊上,吐出一口浊气,返魂香尚未散尽的幽冷仍令他不寒而栗。
魏冉在此处坐至日上丹犀,才与王昉之分别入宫,一个临建章,一个赴长乐。他们站在朱雀门前,不约而同仰望着东都里这座历经数百年的宫阙。
冰冷朱墙犹如噬人巨兽,在金乌既升、六合澄明之下,只是暂时蛰伏而已。
他已迟了,来不及换上朝服,御史台弹劾他轻狂的折子尚置在御案上。魏冉深吸一口气,踏入建章宫,他知道,自己这是一脚踏入命运。恰如当年杨栾是占卜,自昨夜开始,命运之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魏侯何故来迟?”
他没有应答,诸如此类的细微的恶意,于他前世今生所度过的近六十年生命中,其实不值一提。
魏冉伏拜于丹墀之上,前额触及砖瓦,青石冷气渗入膝骨。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臣冒死启奏,陶邑王缌阴结羌胡,私蓄死士,意在覆灭朝纲,其心当诛。”
皇帝端坐赤绶玉座,冕旒垂珠间眸光暗动,魏冉看不清他的神情。
建章宫中掌铜漏数只,而殿角那只忽坠下一滴水珠,直直落在盘上,清脆声裂开满室死寂。
见皇帝不曾发话,刘缌顺势伏跪,腰间错金带钩撞出一声响:“《大卉律》中诬告反坐,魏侯可知?若不知,当请廷尉奏上,为魏侯解一解。”
那一瞬间,魏冉俶尔愣在原地。
两世之往已如风雪,席卷着大卉王朝末年将倾的霜色与沉尘,将他裹挟于其中。
而他退无可退。
“臣领陛下之命掌北军,虽不能说通晓《大卉律》每条律令,却也清楚,谋逆当诛。”魏冉凝视着刘缌,想要从中探寻出一丝破绽,虽然一无所获。他从怀中摸出郭氏遗留的舆图,许是沾染了黄肠题凑的缘故,腥膻气霎时漫溢,本站在他身边的公卿们,均向外退散了两步。
“未得陛下敕令,臣妄调北军,愿受惩处。但濯龙园中,悖逆庶人借假死之命伙同陶邑王,谋大卉百年之基业,臣恳以待罪之身,请陛下诏令彻查。”
刘缌昂然而立,望向魏冉时淡淡微笑:“此帛书年岁已久、字迹粗劣,岂是本王手笔?”
倒是太仆丞谢尘鞅俯身凑过去看了一眼,执笏向皇帝揖道:“禀陛下,臣观此帛似是青州舆图。陶邑王笔迹虽不可勘验,但念及亲蚕礼上青州牧遇刺之事,臣亦请陛下彻查。”
他是谢司徒之子,如今亦协管马政。亲蚕礼之祸后尚心有余悸,再看此舆图,当即也明白了四五分。
边塞用度,悉仰盐铁,甚至于青州边军买盐钱占军费三成。
元始年间,盐课折马价,三盐引抵一驹,如今已至五引。而今日,马政之弊甚于盐铁,想要革清积弊,从青州马钦入手议定驹价是第一步。
马钦若身死于东都,则大卉无良马,青州无盐引。届时胡骑长驱直入,只日可下东都城。且但魏冉手中定有陶邑王勾结羌胡的确凿证据,否则哪敢如此冒险。
可王瞻在旁道:“只此舆图,并无实据,难说是不是构陷。若只偏听魏侯之言彻查,闹得人仰马翻,恐伤天家尊严。”
马政确实事关社稷,而王瞻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两拨人在朝上吵得人仰马翻,若非有武将在列,恐要当庭打起来。
皇帝揉了揉眉心,接连咳了几声,待到谒者令高喝一声噤声,再止住这场闹剧。
他示意魏冉继续说。
“苏武持残节牧于北海,冠军侯不及加冠封狼居胥,不是为了看见大卉基业落于胡骑马下。”象牙笏板紧攥于掌心,已沁出汗来,魏冉垂首盯着玉阶,他与刘缌只数步之隔。
“当年刑讯张嘉,亦得其曾出入王驿馆之佐证,廷尉处应有记档。臣昨夜射杀前朝庶人与众死士于废园,已令北军收殓,细纠之下亦能发现疏漏。譬如兰台之中替庶人通风报信的黄门令,为何身负陶邑王印信?而濯龙园与蚕宫连通的地道中,为何陈着王驿馆谒者尸体?
当然不止如此。
臣昨日赴兰台翻阅庶人《起居录》时,亦发现元始十六年幽州军粮簿记之蹊跷。青州大营在册军士三十万,依往年惯例配一百万石粟米,而更定元年九月后,每月多出两千石,便是有一千人吃此空饷。而恰巧,当年押粮官所用,正是陶邑王印鉴。羌胡贤王亦曾笑言‘卉家亲王,岁供我部’。”
更定年帝王便是太后亲子,他登基时日太短,提及先帝时仍会叫人不由自主想起孝灵皇帝。当年更定帝病重,人人都以为刘缌是继任,毕竟他养在宫禁多年,谁都料想不到太后会在世家支持下扶持起刘晏辞。
魏冉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来,他是武将,最重谨言慎行。
可为王昉之,亦为他自己,不禁想问一句:“搅弄风云对陶邑王来说就是最痛快的事情吗?”
皇帝在高座之上,俯瞰群臣,魏冉身形恍如一把出鞘之剑,落在大卉的土地上。他忽地明白,魏冉从不屑忠君之事,他所为只是江山稳固。
他挥了挥手:“去查吧。”
···
王昉之来时,皇后恰立在千秋亭畔,看着太液池面被锦鲤啄出万千细孔。鱼食顺着指尖滚,跌在水中,又激起一阵争潮。
“女郎今日来,是要赏这椒房殿一双铜雀?陛下新赐,放着倒也有趣。”皇后神色淡淡,一旁的宫官正修剪桃木斜枝。
王昉之径自坐在东首凭几上,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铜雀衔环熏炉中燃了丁香,带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花开再盛终究要零落成泥,倒不如这铜雀长存。”
她已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不仅是这一双铜雀,还是皇后鬓上那颗曾收于内库中的东珠。
亲蚕礼结束,皇后稳坐中宫,她们盟约不再。皇后终于还是如愿投身于天子阵营,真情也好利用也罢,只要一心渴求并为之努力,总能将想要的尽数收入囊中。
王昉之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从宫官手中接过一袋鱼食后,也饶有兴致地投喂两颗。她每次喂得少,总会激起纷争,瘦小的鱼争不过壮硕的,便只能徘徊于外头。
椒房殿有屏风九叠云,能遮蔽风雨,亦能遮蔽人心。久居高座,便会一叶障目。
“女郎不喜欢这桃花吗?孤倒是喜欢。孤年少尚在琅琊时,父亲尚在,日子不算潦倒。那时他在老宅后园埋了三坛桃花酿,道是待及笄之日共饮。"皇后忽然转身,“来东都前,孤掘地三尺想找到那三坛酒,只挖出些碎陶片。女郎亦是好酒之人,怎能不知孤那时心情。
后来孤到了东都,父亲病重,而孤去雒水边放河灯祈福,一盏一盏随波逐流,总以为能远向太一府邸,其实早被暗礁扯碎了。”
“琅琊与东都相隔甚远,亦拜谒不同神明,殿下在此祈太一君,便是错了。”王昉之拍了拍手,将最后一点鱼食尽数投入池中,翻卷而上的波澜将金影红痕搅乱了。
皇后有心探查,她是知道的,只是献春而已,本就是她明面上的筏子。
“今日无事,只与殿下闲聊两句,我告退了。”
皇后亦不做挽留,转身向殿内走去,袖口金线绣的翟纹很快消失于屏风之后。
南宫复道上的春日落叶被宫娥扫出蜿蜒小径,王昉之踏着青玉砖剩的几瓣残樱。忽见前方朱漆廊柱下转出个戴武冠的黄门令,玄色袍角绣着银线獬豸纹。
"女公子留步。"那黄门令叉手行礼,腰间错金书刀撞在带钩上叮咚作响,“大长秋请女公子过目。”
王昉之接过那封缠着紫绶的帛书,阅后当即笑道:“请回过大长秋,我知道了。”
那黄门令收下她的一袋金铢后,继续道:“五姓盟约犹在,然谢氏门客夜叩北宫司马门。”
她颔首以应,犹豫片刻还是调转了方向。
待行至北宫司马门旁,十余名戴进贤冠的太学生簇拥着穿过复道。为首者高举墨迹淋漓的素帛,春风卷起一角时露出“盐铁”二字。
她默念谢氏二字,将身子隐在一株栾树后,又看见队伍末尾的灰袍青年弯腰拾起一卷被风吹落的奏疏。
桓宽《盐铁论》道:“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中国,杀伐郡县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轨,宜诛讨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赡,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纵难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扰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注释1)
东都从来不缺勇于赴死的学生。可今日之风,又要变了。
人人皆有逐鹿之心,何妨多放几把火,烧穿这座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