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石窟千佛染成血色,辛夷踹开腐朽木门时,惊起一群栖在佛像掌心的寒鸦。白芷拂去额前湿发,看着最后一缕天光从佛陀残缺的眼窝漏下,正照在辛夷后颈的朱砂痣上——那抹红在暮色中晃着,像极了冷宫井底银镯嵌的珊瑚珠。
“阿芷,这地方瘆得慌。”辛夷的刀尖挑开蛛网,惊落几片剥落的金箔。她难得用了这般称呼,倒让白芷怔了怔。三日前那场皮影戏的火光里,这人还咬牙切齿唤她“女官大人。”
白芷指尖抚过斑驳壁画,青金石研磨的颜料黏在指腹,泛着诡异的甜香:“总比萧珩的淬毒箭称心。”她故意将沾了颜料的指尖擦过辛夷腕间,“杀手大人莫不是怕鬼?”
辛夷反手擒住她手腕,染毒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我怕的是某些人趁我毒发......”她突然踉跄着撞上石壁,额角磕在菩萨拈花的手势上,“......在我心口再扎三针。”
夜风裹着狼嚎灌进石窟时,白芷正借着萤囊微光研磨药草。辛夷蜷在迦叶佛像怀中打颤,束发带不知何时松了,青丝与佛像垂落的璎珞缠在一处。白芷望着她腕间暴起的青紫脉络,忽然想起《百草集》中关于"千佛泣"的记载——以石窟壁画为引,可诱心魔现形。
“冷......”
辛夷的呓语混着牙关相击声。白芷解了外衫覆在她身上,却被滚烫的手扯住衣襟:“阿姐......别丢下我......”
染毒的指甲抓破她锁骨,白芷却僵在原地——辛夷涣散的瞳孔里,映着迦叶佛像悲悯的笑。那佛像的面容,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轰隆——”
惊雷劈开夜幕,壁画上的飞天突然渗出赤色液体。辛夷猛然暴起,将白芷扑倒在莲花座前。她滚烫的唇胡乱落在佛像膝头,仿佛那是至亲之人的怀抱:“阿娘......夷儿找到你了......”
白芷的银针停在半空,看着辛夷虔诚亲吻佛像残缺的手指。月光从佛眼窟窿漏下,正照在她后腰的断月纹烙痕上。
五更梆子声穿透雨幕,白芷攥着从壁画刮下的青金石粉。萤囊照出粉末中蠕动的蛊虫,她忽然想起太后佛堂那尊会“流泪”的玉观音——泪珠里泡着的,正是这种南疆血蛊。
“辛夷!”
她扳过杀手滚烫的身子,银针抵住心口旧疤:“三年前断月楼给你种蛊时,可说过这蛊虫喜食壁画颜料?”
辛夷却痴笑着抚上她面颊,将佛像剥落的金箔贴在她眉间:“阿娘真好看......”
她突然咬破舌尖,混着血的吻印上白芷颈侧。血腥味惊醒了梁间寒鸦,振翅声里,白芷摸到她丹田处异常的跳动——似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追兵的脚步声混着雨声逼近,辛夷忽然夺过药杵砸向药师佛像。机关转动的轰鸣中,地面裂开漆黑的密道:“阿芷先走......”她染血的掌心按在壁画飞天眼部,“我烧了这群吃人的佛......”
密道渗出的污水没过脚踝时,白芷在墙上摸到熟悉的纹路——与辛夷后腰烙痕一模一样的断月纹。她突然扯开杀手衣襟,借着萤火虫看清她心口的青紫脉络,竟与壁画上的曼陀罗花纹路相合。
“你体内不止七叶藤的毒。”白芷的银针挑破她腕间皮肤,黑血涌出时裹着细小的蛊虫,“这'牵机'之毒埋了至少十年,每次运功都在啃你的心脉。”
辛夷倚着湿壁低笑,指尖卷起白芷一缕散发:“阿芷这般心疼我......莫不是想替我换心?”
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密道顶部的《药师经》上。泛黄的经文遇血显形,竟浮现出前朝御医的解毒批注。
地面忽然震颤,追兵触发了佛窟机关。辛夷将白芷推进岔道,自己却被落石压住左腿:“往前走三百步有暗河......”她掰开白芷颤抖的手指,塞进半枚染血的玉珏,“若见到我阿姐......”
白芷突然俯身咬上她唇瓣,将药囊里的紫参丸渡过去:“没有若。”她撕开裙裾包扎辛夷的伤腿,“你欠我的债,得活着还。”
暗河浮起第一缕天光时,白芷在辛夷心口画出曼陀罗花的脉络。沉睡的杀手枕着她膝头,眉间还沾着佛窟的金粉。当暗流卷来半截残破的经幡时,白芷看清上面血写的梵文——正是《药师经》缺失的那页解毒方。
“辛夷,醒醒。”
她轻拍杀手泛青的面颊,指尖沾了暗河水擦拭那月牙疤痕。辛夷在昏迷中攥住她手腕,呓语混着水声回荡:“阿芷......冷......”
白芷忽然扯开自己衣襟,将人整个拥入怀中。暗河倒影里,她们发丝与血污交缠,宛如壁画上永不分离的飞天。
追兵的呼喊从水道另一端传来时,白芷将解毒方塞进辛夷束胸。她吻了吻杀手滚烫的额角,转身朝反方向淌去。暗流吞没她最后一缕衣角前,辛夷腕间的银铃忽然无风自响——那是白芷趁她昏迷时系上的,铃芯藏着从佛眼抠下的青金石。
山月浸透茅草屋檐,将晾晒的草药染成银霜。辛夷抱剑倚着篱笆,看白芷在石碾旁分拣紫苏叶。村妇送来的粗麻裙被她穿出几分矜贵气,袖口磨破的线头垂落,随晚风扫过沾泥的绣鞋。
“阿芷。”
辛夷忽然抛来酒葫芦,惊散草叶间栖息的流萤,“尝尝老丈埋了二十年的竹叶青。”
白芷接酒时腕间银铃轻响,三日前暗河分别时系的铃铛还在,只是铃芯的青金石换成了止血的艾绒。她仰头饮下一口,喉间烧灼感却勾出旧忆——那夜冰洞里辛夷喂来的血酒,也是这般灼人。
“叮——”
剑锋破空声截断虫鸣。辛夷的玄衣在月下绽成墨莲,剑尖挑起的夜露凝成珠串坠落。白芷望着她翻飞的衣袂,忽觉这杀人之器竟能舞出禅意。当剑影掠过晒药架时,三七根茎被削成薄片,正落在备好的陶罐里。
“杀手姑娘改行做药童了?”白芷拨了拨琴弦,宫调惊飞檐角倦鸟。
辛夷的剑鞘突然压住琴尾:“抚一曲《广陵散》,我便告诉你萧珩追兵的踪迹。”
琴音淌过晒谷场时,辛夷的剑尖正挑起半片竹叶。白芷余光瞥见她束腰的布带松了半截,后腰断月纹烙痕在月光下泛着青。七日前佛窟中的血腥气忽然漫上心头,她指尖一颤,商弦崩出裂音。
“铮——”
剑锋贴着耳畔刺入琴身,辛夷的气息裹着酒香笼罩下来:“阿芷这琴技,倒比下毒的手艺差些。”
她剑柄上缠着的布条扫过白芷手背,是那件被山匪划破的素纱中衣。白芷突然按住琴弦:“你的'牵机'毒......”
剑光骤敛。辛夷的唇几乎贴上她眉心朱砂:“这般关心我,莫不是想替我收尸?”
远处忽然传来犬吠,她旋身将白芷护在身后,剑尖抖落的夜露在泥地上溅成星子。老槐树后转出醉醺醺的樵夫,哼着俚曲晃进夜色,腰间别着的柴刀闪着冷光。
白芷的银针缓缓收回袖中:“山民的刀,可比断月楼的淬毒。”
“不及阿芷的心冷。”辛夷归剑入鞘,指尖擦过她耳后碎发,“那夜暗河分别,你倒是逃得痛快。”
子时的梆子声从山神庙飘来,辛夷在井边擦剑。白芷抱琴出来时,见她将束发带浸在血水里——白日杀山匪染的血,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蓝。井沿青苔上刻着未干的剑痕,细看竟是半阙《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白芷的嗓音惊起夜枭,辛夷的剑鞘突然敲响井栏。铁器相击声里,她的剑舞搅碎井中月影,惊得锦鲤撞向石壁。白芷的琴音追着剑势流转,忽见辛夷足尖点过晾衣绳,剑锋削落她鬓间竹叶。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辛夷的剑尖挑起白芷腰间绦带,玄衣与素裳在月下纠缠如太极两仪。当蒙面布被夜风掀开时,白芷看清她唇角的笑——与冷宫井底那具女尸颈间银镯刻的“夷”字,弧度如出一辙。
琴弦猝然崩断。辛夷的剑鞘托住白芷后腰,鼻尖蹭过她染着药香的鬓发:“若我不是刺客,你不是女官......”
山风突然送来焦糊味,盖住了后半句呢喃。白芷指尖的琴弦深深勒进掌心,在辛夷肩头印出血痕。
惨叫声撕破夜空时,辛夷的剑已染了七人的血。白芷被推上老槐树,看着玄色身影在火海中翻飞。山匪首领的弯刀砍向晒药架,辛夷竟用肩胛骨硬接一击,反手将剑刺穿对方咽喉。
“走!”
辛夷嘶吼着掷来染血的包袱,里面裹着村童白日送的麦芽糖。白芷跃下树枝的瞬间,见她后背插着三支淬毒弩箭——箭尾羽毛正是萧珩亲卫专用的蓝孔雀翎。
“你答应过......”辛夷的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要替我收尸......”
血沫从她唇角涌出,在白衣上绽成红梅。白芷的银针封住她心脉大穴,却摸到丹田处蛊虫疯狂的躁动。山匪最后的火把掷向茅屋,辛夷用尽力气将她推出火圈:“阿芷......别回头......”
五更天的雨浇灭余烬时,白芷在焦土中翻出半截焦黑的剑穗。染血的银铃已辨不出纹路,唯有铃芯的艾绒还沾着辛夷的气息。她跪在废墟里拼凑零落的琴弦,忽见烧裂的琴腹中掉出张字条——是那夜剑舞时,辛夷用剑尖刻下的“夷”字。
山雾漫过残垣时,白芷将剑穗系在腕间。暗河那页解毒方在怀中发烫,她望着东方泛白的山脊,忽然哼起辛夷昏迷时常哼的童谣。晨露沾湿的断剑上,隐约映出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一个抱着染血的琴,一个提着将熄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