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沉默。
在这一瞬整个舞台好像都为一个灵魂无声无息的消失而默哀。
只有一束孤零零的苍白的光,打在了舞台中心那个恍惚的人影身上。
在最后的最后,佩丝没有回头去看维尔赛思最后一眼。
维尔赛思却茫然地伸出着手,五指微张,好像想抓住那抓不住的空气,手臂好像不会酸痛一般,僵持着保持着那个姿势。
这幅情景真像是一幕的终结,台下倏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台下的观众仿佛像是在看一出无聊的闹剧,许多张苍白的人脸面无表情,其中一些脸上满溢着愤怒与失望。
这场荒谬的剧目好像半途便要引来终末,而此时眼前的情景仿佛一场悲剧空茫茫的结局。
突然,灯光一闪,散点的光圈在地上旋转,急促迅速。远处好像隐约传来了观众排山倒海的喝彩和掌声。
“原剧情发生了更改,不过,这不影响故事的进行。”
好像是作为旁白,菲耶尔的声音悠悠响起,他的语气并未因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改变分毫,像一个意兴阑珊的看客。
维尔赛思僵硬地抬起了头,叶祝看到他的黑色瞳孔异常地放大,看起来有些涣散,好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了一般。
“不过是少了未来转折点的一个重要角色,这位伟大的维尔赛思身上,软肋可不止一处。”
“伟大的魔术师们,希望你们不会让观众扫兴。”
虽然刚见证过一场震撼人心的消亡,叶祝很快进入了状态,若有所思的望着台下观众的各色神态,轻声猜测:“观众的态度,可能意味着我们的方向是否正确。”
离晓刚刚缓过神,虽然自己是被抢占身体的一方,心中无端升起的愤怒却难以消解,他磨了磨牙。那个留下佩丝灵魂的,只可能是菲耶尔。
就这样葬送一条无辜的灵魂,也真的是……符合他的作风。
他知道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但是他的脑中现在一团浆糊,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杀了菲耶尔。
叶祝没有留意到离晓阴沉的脸色,他正回想着离晓对菲耶尔此人的描述。
——喜欢“看戏”,将人玩弄于股掌间。
……可是,这也是在给他们机会。
离晓错了。菲耶尔,他不是导演,也不是编剧。他没有在控制剧情走向。
他只喜欢看到“变数”,看到“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他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限度。
所以,这场剧目并不是过去的复刻。
它没有剧本——或者说,剧情完全由他们这些“演员”决定。
“现在看来,虽然说起来可能有些残酷,佩丝的牺牲是值得的。”叶祝缓声道。
可是,还有一个疑点。那个留住佩丝灵魂的人,有能力也有时机做到这件事的,只可能是菲耶尔。
作为“十二席”的一员,他有什么立场帮助他们?
是真心,还是假意?
无论如何,这说明了,在这之后,他们每一个举动都要谨慎考虑。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结局,而他们可以靠观众判断走向。这就是规则。
“清楚了吗,离晓?”
离晓像是刚刚惊醒一样,突然抬起头:“啊……什么?”
叶祝这才发现他的异常,皱眉问道:“怎么了?”
刚才突如其然袭来的情绪又莫名其妙瓦解消失了,离晓也察觉到了不对,就如实说了出来:“对不起哥,刚才走神了,因为就在刚才我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我……杀了菲耶尔。”
一直隐身的顾栖上下扫了他两眼,意味深长地开口:“看来我们的神秘刺客和黑洞的‘十二席’关系匪浅啊。”
离晓瞪了他一眼:“……你!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我是和他见过几面,这种感觉……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开始出现了。”
叶祝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舞台上的声响越来越大,时间不多了。
菲耶尔确实从出现开始,就对离晓有一种“特殊待遇”。
但是不像是有旧仇,反倒像是在暗中放水。
——就比如离晓被分配到的这个角色,佩丝。
如今,她的灵魂已经湮灭。也就意味着,离晓不再受角色约束——他的角色不会再出场。佩丝已经在维尔赛思青年时被抹杀,后来有关她对维尔赛思影响的重要节点都不复存在,她就像维尔赛思少年时的一缕白月光——但也仅限于月光,虚无缥缈,却落不到实处。
实际上,这就像钻了个空子,让离晓脱离开了这场危险的剧目。
如此巧合,已经不能用偶然性解释。
他按下这些有关这位神秘“十二席”的思绪,简明把刚才的思路告诉离晓。
“不过,因为你所扮演的佩丝已经离开,所以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你上场会有什么效果。”
“离晓,待会儿你可以先等在下面,最好不要冒……”
“叶哥,我有自保能力。”离晓这时开口打断了叶祝,难得对叶祝提出了反对意见。
“如果不上场,我难道在下面干看着?”离晓看着叶祝,眼神里有些担忧,“叶哥,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实力,就算我帮不上什么推进剧情上的忙,也可以做你的后盾。”
他说着,好像有意无意瞥了旁边饶有兴味旁观的顾栖一眼。
保持微笑的顾栖:“嗯?怎么?小离是想和我抢这‘护花使者’的位置?”
离晓:“……滚!”
憋了一个字出来他还咽不下气,没忍住又呛了两句:“你是个屁的‘护花使者’,几乎全程都在边上当个背景板摸鱼,看戏一样,要不要给你变捧瓜子出来?”
顾栖微笑:“这是我作为导师的职业操守。”
“你!叶哥,你看他!”
叶祝:“……”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个人小学生式拌嘴,头疼地扶了扶额。
但是心里却浮起一层久违的暖意,不知多久以前内心盘踞已久的那一片铁锈有了松动的意思。
只可惜这种氛围很快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打断。
叶祝拧眉望向台下的观众席,瞳孔一缩。
那台下宾客满座,乍一看热闹非凡。不过,在他细看下来,那一双双看似鲜活的眼睛深处却是一股麻木沉郁到极致的死气。
还是刚才台下那批“观众”,不过是在按部就班地演戏——危险程度丝毫未减。
“作为这精彩的魔术之夜的结尾,接下来,有请挪威顿魔术团的头牌,叶祝先生,来发表他对于魔术这项至高之术的经验之谈!”
主持人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猝然在喧闹的背景音中响起,刚念到他的名字,叶祝突然背后一凉。
——那些台下的观众,不约而同,在那一刹那,将那无实质的视线齐齐投向叶祝。
几千张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异常的脸,几千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向了他。
正常人面对这场面不可能无动于衷,一种毛骨悚然的本能从他心底升起,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对上台的抗拒。
他倏然发现异样,他从前在危机前实际情绪也很淡,好像已经经历过许多棘手的情况,也好像是感情生来淡薄。
而现在,他却迟迟察觉到一种“恐惧”和“厌恶抗拒”的情绪。
是菲耶尔放大了人的负面情绪,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两三秒的反应时间,却好像过了百年,在旁人眼中,他没多迟疑,就抬步走上台。
顾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远远望着叶祝,感受到【共感】带来的一丝突兀的情感波动,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大舒服。
他一步步走向“主持人”,一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礼帽的木偶人。它的嘴是用刀刻出的一个凹槽,弯着扭曲的弧度,两只凹陷下去的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有着一种生动的恶意,紧紧注视着他。
顶着几千人的目光,叶祝微微侧过脸扫过观众席,能明显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情绪。
不是尊敬,不是崇拜。
而是贪婪,无尽的欲望,纯粹的恶意。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某处,观众席的第一排。
——那是维尔赛思。他在人群中好像显得格格不入,静静地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睛里带着一点灯光投射下的碎影,亮闪闪的,望着他。
叶祝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那么一个年轻的魔术师,这样单纯崇拜地望着他,像对待一个真正的魔术领域的至高者一样,眼神简直有些求知若渴。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青年,会分裂出“莱恩”那一重“人格”,心底压着这样的阴暗面。
叶祝收回目光,心下有了一点模糊的计量。他站在了话筒的支架前,沉默了两三秒,好像在组织语言。
离晓站在阴影处,神色有些紧张,他刚要转头和顾栖说话,却发现人已经不见踪影。
离晓:“?”
他迅速转头,目光向四周搜寻,重点去看了舞台,却哪里都找不见。他才将视线投向观众席,最终惊悚地在第一排正中央那个位置上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雍华礼服,舒坦放松地靠在靠背上,支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叶祝,好像在欣赏什么稀世名画。
离晓:“??”
他磨了磨牙。
虽然他清楚,这样的举动可能确实合理。据叶祝之前简要概括的他和顾栖的身份故事,统治者“顾栖”应该很早就认识魔术师“叶祝”了。
或许,这场看着很大概率是叶祝主场的演出,他可能真能凭身份占据第一排最中央这个位置。
但是不妨碍他看到这幅场景,他就是有点无语。
听到叶祝的声音,他沉下心去,转回头盯着叶祝,留意着周遭的情况。
这下也好,他一个人足以应对舞台出现的突发情况。
“各位观众,晚上好。”
“很荣幸受邀参与这场表演,走出挪威顿,见到魔术的一种新风格,我也很乐意将我对魔术的理解,分享给诸位……”
叶祝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咬字清楚,本身就好像具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特质。
开头,叶祝说了一堆客套话。看见观众脸上纷纷出现一种无聊、不耐烦的情绪,但从他们眼中又可以看到一种快要解开“束缚”的兴奋、对补杀“猎物”的迫不及待。所有人挂着公式化的笑脸,随着时间推移,那僵硬的笑愈发扩大。他们的肢体开始躁动起来,好像随时要站起来冲上台。
看来,不能说太多废话逃避问题,观众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过,叶祝已经想好了对目前形势最好的答案。
“魔术,本质是一门欺诈的艺术。”
刚说出这句话,叶祝明显感觉到,空气骤然冷了几个度。
好像在给他施加压力,一股寒冷的阴气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冷到好像要冻结他的血液、声带,让他无法发声。
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听觉也在慢慢淡化,自己的声音在耳中越来越轻。
叶祝神色不变,他的指节抵着喉咙轻轻摸索,试图缓解一些在异常的寒气中的僵化效果,继续说:
“我们需要借助人视觉的有限性,加之以一定的主观诱导,从而为观众,造出一个精彩绝伦的幻境。”
魔术是对眼睛的欺骗,它一次次骗过眼睛,让一些常理中无法发生的事情“成真”。
这就给了观众一个虚假的理想信号——一切皆有可能。
有了魔术师的诱导,所想皆成眼前“现实”。
在他讲话的过程中,喉间的滞塞感愈发强烈,吐字越发艰难。
当“幻境”二字一出,叶祝已经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且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声带振动。
失去听觉的人一般也是哑巴,因为他们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而现在,叶祝甚至没法确认自己到底还在不在说话。
一片连空气流动声都没有的死寂中,叶祝微微低头望着观众席,淡淡看着那些露出恶意笑容的观众们。
一些观众弯着眼睛,咧开嘴,做出嘴型:
“你说不出话啦,我们听不见。”
角落的维尔赛思依旧是那副聚精会神听讲的样子,但神情间有些好奇和疑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