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涟脸皮薄,不敢看郑氏她们火冒三丈的眼神,低着头稳稳接过那些美得晃人眼的首饰,王婆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脸皮修得和城墙一样厚了,当看不见主母的不快,笑眯眯用袖子裹住双手去抱那些布匹。
怕自己粗超的手摸坏了那些华美的锦缎。
布匹有点多,她一人还抱不了,旁边的陆大被自己弟弟推了两下,只能自己帮忙。至于赏银,陆大的书童一个人就能抱走。
就这样,郑氏和傅宁舒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好东西都被带走了,一件不剩。
在旁侧伺候搀扶郑氏的杨氏虽然也喜欢这些御赐之物,作为商贾之家,钱财不少,但有些东西非钱财能卖到。
商贾地位低下,若非嫁到傅家来,一些珠宝首饰和锦缎她便是能买到,也不能穿戴给外人瞧见。
不过和身为亲生母亲、同胞姐妹的郑氏、傅宁舒不同,她素来看得清自己的位置,也从不乱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傅家内宅清净,除了郑氏母女和小姑子之间有嫌隙,其余人都很和美。对于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十分满足,不愿意打破这样宁静祥和的日子。
傅宁珞在屋内养伤,只有一个小丫鬟——王婆子的孙女伺候,端端水和零嘴,傅宁珞怜惜她幼小,并不让她干重活,无事叫她时,还让她看书习字。
她院子里的人,都是要认字锻炼身体的。
因此,她一个人看话本吃蜜饯,悠闲自在,但也无聊,陆二被下人抬进屋时,她还感慨有人和她说说话了。
等看到他指挥着后进来的许涟几个把许多华美的首饰和锦缎搬到她房间时,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了。
“陆二,你发大财了?买这么多好东西。”
陆二将自己帮她拿着的圣旨丢给她,“我哪里有这么多钱,我先在的月钱都是我哥拿着的,用钱还得找他拿。这些都是你自己赚回来的。”
“我自己赚回来的?”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赚了这么多精贵东西?傅宁珞接过圣旨打开看。
“哇!都是陛下赏我的?”
“不然呢?除了皇帝,谁还能这么大方。”
傅宁珞珍惜地守好圣旨,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爹总是说皇帝不富裕很勤俭,但在她看来,分明很大方嘛。
屋内都是自己人,陆二没绕弯子,直接说了。
“你那娘和姐姐想要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看紧了,别被哄了去。”他小伙伴九死一生换回来的东西,便是要给,也得她自己同意。
郑氏和傅宁舒想要直接霸占,没门。
傅宁珞闻言,不在意郑氏和傅宁舒觊觎她的东西,好东西谁都想要,郑氏和傅宁舒已经习惯截留她的布匹首饰了。
只是对这个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护着自己,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好伙伴,傅宁珞由衷感动。
陆二被打了板子,从衙门出来时就找大夫看了,此时来找她只是提醒她而已,说完便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等他们都走了,傅宁珞才看自己得到的这些赏赐。
首饰二十套,上等的绫罗绸缎五十匹,纹银五百两。
这下安置那些救命恩人的钱便足够了。
傅宁珞想了想,叫来许涟,先挑选出自己喜欢和要送人的布匹,再选了四匹出来,“这四匹给陆二、小池子、陆大哥和我爹做一身衣裳。你给你自己和松泉大哥也选一匹,其他的让王婆子拿去上房让傅宁舒她们选,选剩了的再拿回来。”
许涟见她抱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布爱不释手,对那些不喜欢的大方得很,不由笑了起来。
相处了几年,许涟知晓她性子,略推迟了一下,便选了自己喜欢的布料,然后将选好的要做衣裳的布料单独抱回去,傅宁珞院子需要裁剪衣裳素来都是她安排的。
其实她喜欢做这些事,甚至暗暗希望自家姑娘别那么快找其他丫鬟顶替她的位置。
至于其余的布匹,依照傅宁珞的嘱咐让王婆子拿去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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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半晌,韦涧素便把十六名被救的女子送到傅宁珞这儿来了。
原本该白原送来的,但韦涧素想来探望她,便主动接过了此事,送了不少补品点心给她,傅宁珞没推辞,都收下了,还郑重向他道谢。
若非是他让白术找了源老大人和楚芸的母亲,她爹还被困在皇宫里,更重要的是,她爹被困在皇宫,就不会请旨开城门了,而私自出城门的李松泉和陆二罪罚可能会更严重。
所以傅宁珞是真心诚意和他道谢的。
韦涧素:“傅姑娘不必如此,这都是我该做的。好在你和楚姑娘都平安无事,否则我们也心难安。”
两人说了几句话,韦涧素便出去等了。
那些娇女楼救回来的姑娘被王婆子带进来。
等王婆子离开,傅宁珞才打量这十六名女子。
她们都已经洗漱过,换上了普通人的衣裳,相貌个个都很出色,只是有的神情麻木,有的表情愤慨,有的眼睛哭得红肿,还有的微缩成一团,不敢抬头见人。
傅宁珞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她叹息一声,看向最中间那个穿着灰扑扑看不见一丝亮色的女子身上,对方低着头,态度很平静,但她其实注意到,方才这些女子进来时,中间的这女子关切地看过她一眼,只是见伤势并不严重了,才低下头去不再有其他动作。
傅宁珞身上披着淡黄色的披风,令她苍白的脸色温暖许多,她沉吟许久,原本准备的话没能说出来。
她摩梭着暖炉,重新整理了思绪,打好腹稿,才尽量柔婉的开口。
“王姑娘,昨日谢谢你给我送剑。”
王姑娘抬头飞快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们也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傅宁珞有了解过她们为何这么做,几乎每一个被骗到娇女楼的女子都试图逃跑过,但都没成功,反而令她们被看守的越发紧密,她们救她,也是为了她能救她们。
但她不明白,为何会选中她?
王姑娘没什么起伏地诚实道:
“我被带到那个恶心的地方后,找人求救过,我以为我能获救,但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件物件玩弄,我逃跑后,又被抓回来整夜整夜的折磨,那些人都不是人,是鬼,是披着人皮的恶狼,求他们是没用的,他们只会吃人,所以我们只能找一个有能力又有怜悯之心的人求助。”
说到这里,王姑娘抬头仔细看了傅宁珞娇小的脸庞一眼,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们见过许多人,却只能寄希望于一个比她们还小姑娘,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又无力的事情。
“我们听客人说起过你,你是唯一一个女官,你会武,会查案,你爹还是个大官,我们救下你,你救我们的可能性大很多。”
王姑娘肩膀低垂下来,“我们救你,你救我们,所以你不需要感谢我们。”
见她如此冷淡的划清界限,其他女子也都静静低垂着头站着,不邀功,不倾诉可怜,傅宁珞心情不由往下沉。
她们救了她,这时候争取她的同情和帮助对她们来讲十分重要,她们不会不知道,但没有一个人这样做。
傅宁珞以前也见过如她们一样的受过伤后,就对外界保持强烈的警惕心理的受害女子,她们难以信任其他人,也并没勇气揭开自己的伤疤,暴露出自己的软弱,而这样的受害者,将会走向另一个煎熬的人生。
傅宁珞沉默许久,最后摆摆手,对许涟说:“你去外面守着,我跟她们说几句话。”
许涟迟疑了一会儿,下去了。
这一举动显然让王姑娘她们十分不安,她们看了一眼被关的门,神色逐渐焦躁。
“你们别怕,我只是想和你们说些不想旁人知道的话。”傅宁珞安抚这些女子们。
“姑娘想说什么?”其中一个胆小的圆脸女子鼓起勇气问。
“你们养过宠物吗?”
其中几个女子点头,其他女子则摇头。
傅宁珞又问:“鸡鸭鹅呢?”
同样只有几个女子点头,不过她们养来都是下蛋和吃的。
傅宁珞握着暖炉笑了笑,随后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似乎再缅甸着什么,目光有些怀念,又有些有伤。
“我小时候养过两只宠物,一只母鸡,一只母鹅,我给它们取了很威武的名字,把它们当作我的朋友、我的手下,我是将军。我觉得自己很厉害,那时候我家还只是一个小官之家,没那么多下人,养鸡鸭鹅很脏,它们总是喜欢随地制造粪便,不讨人喜欢。”
“后来呢?”或许是因为傅宁珞一个大家闺秀也养过这样脏兮兮的家禽,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王姑娘忍不住轻声问。
“后来…”傅宁珞垂下眼皮,声音变得木然,却也透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地悲伤:“那只母鸡被杀了,那只鹅被送到了一个讨厌我的女孩子手里。”
所有女子似是想到什么,表情渐渐变得悲哀。
一个宠物,被送给了跟它主人不和的人,下场会怎样呢?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苦涩的答案。
傅宁珞眼中含着泪,温柔抚摸着手里的暖炉,她依旧笑着说:“我没能把它要回来,我站在那个女孩子家的墙外,整整站了一天,我没进去。”
“你为何不进去?说不定你求一求,那个女孩就会把鹅还给你。”一个表情一直冷清的女子忍不住质问。
“我没勇气,”傅宁珞苦笑,“我那时候也很迷茫,原本的我很骄傲,骄傲到我以为我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可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谁也保护不了的孩子,我不知自己低头能得到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所有女子觉得悲哀,一种绝望到无能为力的感觉向她们袭来,就好像她们一样,每次看到有新的女子被骗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们只能看着,站在原地不动,因为她们知道,就算她们站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没人保护得了别人,她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你们知道那只鹅后来怎么样了吗?”傅宁珞话音一转问。
那冷清的女子冷漠道:“被杀了。”
“没有哦,”傅宁珞扬起一个百转千回的复杂笑,“它过得很好,有了相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家四口,十分安逸。”
所有女子表情因为这个回答表情十分怔愣,因为鹅的结局出乎她们的意料,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傅宁珞也觉得事情的发展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但事实却是如此。
“那日我站到太阳落山,那个讨厌我的女孩出来了,她说‘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没出息。’,她朝我炫耀,但炫耀完,她又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鹅的,你要是想它了,就来看它。’”
傅宁珞回忆起那时候的场面很温柔,也很苦涩。
“我说谢谢,然后就走了,我把我的鹅让给了它的新主人,也把我的软弱留在了那一刻。我至今很感谢那个女孩,她每年都会告诉我,那只鹅过得很好,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告诉她,过去的我不太好,但现在的我在努力每一天都过得很好。”
傅宁珞温柔又坚定地看着所有姑娘们,“曾经有人告诉我,人也有一双翅膀。这双翅膀别人看不见,长出来很疼,它不会飞,可它比鸟儿的翅膀更有力,它能让我们走很远很远,去到谁也无法预知的地方,这双翅膀的名字叫做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