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倒台的事很快传到军营,私底下替沈宁钰叫屈的声音不在少数,许英还不时打着唠嗑的幌子来关心她。
她不便解释太多,只是道:“姐姐,我的钱财和功名,靠的从来不是夫家,苏家倒台与否,对我并无影响。”
何况她根据苏璟安信中故作夸大的言语猜测,苏家有此结局离不开苏璟安的推波助澜,并且苏家如何,并不会直接影响苏璟安,他眼下应只是暂避风头,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做他的黑甲卫首领。
“说来也是。”许英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不似作假,便放下心来,“你现在是东陵军的眼中钉,比起操心盛京,多想想怎么对付他们才是正经。”
“没错。”沈宁钰笑弯眼。
她和普通士兵一样,一场仗一场仗地打,面对的是杀不完的敌人、流不尽的血。或许是她初次对战就杀死了山羊胡,或许是她让南煜吃了哑巴亏,或许只是因为她沈恒女儿的身份,总之,南煜似是知道了她曾以人头数目给大渝士兵结算银子,开始如法炮制地报复她:
东陵军队里盛传着一份悬赏名单,上边人的性命对应百两银到万两金不等,林湛最高,她越过一应军衔高于自己的大小将军排在第二。
杀死一军主帅何其困难,可杀死校尉就容易多了。
后来的每次交手,沈宁钰面对的敌人数量肉眼可见倍增,一群人对她的围追堵截更是屡见不鲜。她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若没有队友的掩护,恐怕就这样交待了。
在苏璟安忙着收拾对新朝怀有二心的乱臣贼子时,她受到了空前严重的伤,被张雨背回来的时候,她第一个想法是:真疼啊。
她不是不能吃苦忍疼的性子,但这次,她感受到血像流水一样顺着伤口汩汩流出,体温渐渐降低,四肢也不听使唤,视野昏暗,眼冒金星,意识朦胧,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无力地认识到这次离死亡很近很近了,又猝然记起苏璟安新寄来的信还在桌案上没拆开,虽然能猜到那厚厚一叠信纸上全是他几天的吃喝拉撒睡,但她再忙都应该拆开看一下的,不然没机会了。
灵魂深处的劳累如洪水般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将她淹没,她眼前越来越黑,眼皮一掀一合,终是闭上了眼。
“好累,睡一下,就一下。”她想。
不断有人跟她说话,有男有女,吵得她头疼。张雨的声音近在咫尺,明显在哽咽:“头,我没去过几次盛京,盛京有什么好玩的,你跟我说说呗。”
她想拍死他,她还没死呢,他哭给谁看!
可她没力气张嘴,更没力气抬手,闭着眼睛,顺着他的话回忆盛京。盛京有什么好玩的呢?她的脑子钝住了,连抓取记忆都令她疲惫不堪。在昏睡之前,脑海中出现了飞鸾、宋语书、顾韵等等人的身影,最后出现的,是苏璟安的笑脸。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发现陷入了无边黑暗里,盲目地摸黑前行,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停下休息一会。远方亮起一点微光,忽明忽暗,微如萤火。她继续走,向光而行,越靠近,越清醒——她要打一场胜仗,活着回家。
那点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开始听到有人说话,还听到许英的声音。
她加快速度往光亮的方向走,终于如愿迈了进去,意识归位,她悠悠转醒,被营帐内的灯火晃得眯了眯眼,军医松了一大口气,直言若她天亮还未醒,就回天乏术了。
沈宁钰拜托林湛向盛京瞒下她受伤的消息,尤其是苏璟安。养伤期间,她照常给苏璟安回信,绝口不提伤势,刚能下地,就又面临一场恶战。
熟悉的风沙、硝烟、战旗、号角,以及一群围攻自己的敌人。
接连挑飞几人,伤口被牵动得生疼,她睨着四周饿狼一样盯着她的眼睛,脸色逐渐冷下去。
近来战况胶着,大渝损失惨重,东陵气焰正盛,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嚣张下去。
张雨他们冲出了一个口子,沈宁钰二话不说策马突围,直奔密林深处。身后马蹄声凌乱,她镇定地引导着小赭在林中穿梭。
林木野蛮生长,枝干遮天蔽日,极易藏人,沈宁钰沿着早已踩过点的路径飞奔,很快便失去踪影,甚至紧随其后的张雨等人也无影无踪。
追逐沈宁钰的东陵队长直觉不对,抬手示意大伙注意防备。
恰在此时,山上突发轰鸣,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巨石滚滚而下。此地曾是河道,两侧高山林立,骤然滚落巨石,山下的人无路可逃。
“撤退!退!”
队长声嘶力竭,却已来不及,不足二十人的小队,已有五人死在巨石下,还有几个被压住半截身子,痛苦哀号。
队长恐惧地向上看去,沈宁钰正站在半山腰,像看尸体一样看着他们,身边皆是虎视眈眈的大渝军人。
沈宁钰微微一笑,缓缓举起手中弓箭……
东陵队长是南煜手下的老人,最初听到南煜出了个悬赏令不说,还把沈宁钰列为林湛之下第一人,他颇为不屑地想:区区一个校尉,竟这么在意,将军莫不是被人下降头了?后来沈宁钰被他重伤,他遗憾之余就等着她再次现身给她个痛快,同时让南煜在人才辈出的军营里看到自己。
在他看来,沈宁钰到底是官家小姐,再见到曾险些要她命的自己定然如惊弓之鸟,事实也是如此,她很快败下阵来,不顾军令仓皇逃跑,他势必要乘胜追击。
却不料,她是在请君入瓮。
她表现出的惊慌失措全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他轻敌,等他发现不妥,已经走入了她编织的陷阱。陷阱顷刻之间收紧,令他毫无反击之力。
飞来的箭矢划出迅疾声响,“嗖嗖嗖嗖”,同伴相继倒地,他也成了刺猬,而胸口和腰腹两处致命伤全来自沈宁钰。
咽气前,他想,如果林湛是狮子,那她就是阴暗蛰伏的毒蛇,睚眦必报,一击致命——他终于明白,为何她会是悬赏令上第二人。
山下的东陵人尽数咽气,主战场依旧硝烟滚滚,喊声激烈。
“我们走。”沈宁钰面无表情地带着弟兄们往战场相反的方向走。
看出了张雨他们的不解,沈宁钰这才微微一笑:“我们去给东陵送个大礼。”
东陵大营守卫森严,好在沈宁钰的人不多,借助丛林遮挡躲在半山腰,正好能看到大营后方全貌。
“准备好了吗?”她目不斜视地问。
“准备好了。”火折子握在手里,张雨跃跃欲试。
抓住一个巡防空隙,她率先将点燃的箭射出去,正中营帐顶部,其他人紧随其后,箭矢如火雨降落,顷刻间将那片营帐悉数点燃。
“走水了,救火!”
火雨还在下,火龙冲天之际,她的藏身处也很快被暴露。
看着漫天浓雾,沈宁钰下令撤退。
所有人迅速离开,留下身后黑烟滚滚,直到甩开追兵才放松地仰头大笑。
“头,难怪你之前一直盯着地图研究,感情是为了现在。”张雨说。
沈宁钰眉头微挑:“不然呢?我差点没命,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哈哈哈哈哈!”
大家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一路笑声不绝。
主战场已经结束,沈宁钰回去的时候只赶上收拾战场,待回到营地,察觉到四下里投过来的古怪视线,她莫名其妙,思前想后没觉得今日哪一步走错了,栓好马,跟其他人说说笑笑地去中军大营找林湛去。
正要掀开帘子,有人先一步掀开,看清来人,她瞬间愣在原地。
小半年不见,他彻底褪去了少年模样,身量更壮实,眉眼更凌厉,只是瘦了些,脸上的线条变得更锋利。
她正要开口,就被这人一把抱进怀里。
从方才就有意无意看向这边的小兵们纷纷起哄。
“你放开我。”
“我不。”
她认命地把头埋进他怀里当鸵鸟。
苏璟安状若无意地视线一扫,威压无形中压过去,小兵们总算反应过来这位一点不好惹,悻悻地笑了笑,纷纷散去。
沈宁钰却觉得自己的脸面丢尽了,狠狠地朝他腰间捏了一把。
“嘶,疼。”他委屈道。
“你再装。”
苏璟安笑出声,总算是松开了她。
“我听林将军说你没跟大伙一起回来,去哪了?受伤没?”
他说着就要检查,沈宁钰初见面的感动荡然无存,忍无可忍把他推到一边,向林湛报告今日收获。
林湛听得直拍桌子叫好:“老子这边收到新粮,他们的粮被火烧光,解气!”
新粮?沈宁钰下意识看向苏璟安,他满脸得意,就差伸过头来求夸奖。她别过头,忍俊不禁。
回到营帐,沈宁钰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脸,随口问:“殿……陛下怎会派你来运粮?”
“他才不会真让我闲着。”
新帝进行朝中大清扫的过程中,粮官也被牵扯进来,前线粮草不可断,运粮一事不可轻易假手于人,苏璟安便主动请缨,担下了这个差事。至于他为此又挨了新帝多少揶揄,不提也罢。
“哦,那您这算是——假公济私?”沈宁钰故意拖长声音,手肘支在桌上,托腮看着他坏笑。
苏璟安正要回嘴,药童来送药,说是军医给她新换的药配好了。
苏璟安先是一愣,待看清药童送来的干净纱布,沉默片刻,转瞬神情变得严肃:“哪里受伤了?”
难怪,他就说她瘦了好多,脸色也更苍白,他还以为军营生活辛苦的缘故。
沈宁钰抿嘴,心道这是再也瞒不住了,拉着他的手放在腹部伤口处。
苏璟安解开她的衣服,看到已经结痂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痕,呼吸一窒。
“现在已经没事了。”沈宁钰小心顺毛。
“闭嘴。”
他沉默着给她换药,平日给自己处理伤口熟练得紧,现在却克制不住地颤抖。
“……你在凶我吗?”她声音轻而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几乎没有对她说过重话,现在这样冷飕飕的,沈宁钰还有些不习惯。
但她知道,苏璟安见过的伤多了,一定一眼看出自己的伤有多重,所以她有意转移话题活跃气氛,见他抬头瞪过来,她连忙伸手摩挲他的脸,声音软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巴巴:“你以前,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话。”
他以前最吃她这一套,不管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但凡她这样哄哄他,点燃的炮仗便能瞬间熄灭,可现在这招却失灵了。他攥紧她落在脸上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沈宁钰,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大概能猜出来,“没有阻拦我来庸州?”
他抿嘴,算是默认。
沈宁钰笑起来,没有继续跟他假设已成定数的事情,而是说道:“大夫说,如果我再晚一点醒来,就回天乏术了。”
苏璟安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发现她疼得皱眉,又卸下几分力气。
“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吉人天相,死里逃生。”她微笑着迎上他的眼,眼神缱绻多情,“别说什么后悔的话,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所以你我都很清楚,即便时间回溯,我还是会来,你也不会阻止。”
苏璟安苦笑道:“沈宁钰,我这辈子算折你身上了。”
沈宁钰微仰头,略带得意地回答:“你又不亏。”
苏璟安终于短促地笑了一下,抱着她温存片刻,手又轻轻盖到她的伤口处:“疼吗?”
沈宁钰耳边痒痒的,摇摇头,埋进他的肩窝,闷声道:“现在不疼了。”
那就是以前疼了。
他刚被捋顺的毛又炸起来,憋着一肚子话想说。可她说的对,过去的事无力改变,于是他的心疼悔恨愤怒等等复杂情绪全转化成对现在和未来的关切上:
南煜怎么还没死?
这该死的仗什么时候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