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夫人又病了,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免不了大病小病,先是暮春的时候病了一场,渐好后身子便落下了畏寒的病根。
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几日雨,湿漉漉的难受,再加上老夫人在花园散步的时候滑了一跤,卧床几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没了精气神,就又病倒了。
方梓筱匆匆忙忙赶回去的时候,方老夫人已经有整一日未曾进食,胸口仍是结闷,躺在床上直哼哼,动弹不得,稍微挪动一下就觉得头晕目眩地犯恶心。
方老夫人醒着的时辰不多,刚一睁眼,子孙媳妇们便都来请安,见她精神不算好,方夫人立刻请了大夫来看脉。
大夫诊脉后说问题不大,照例开了方子,方夫人拿过来看了,都是一些寻常的进补药品,遂命人煎好伺候老夫人进服。
方梓筱自小便是在老夫人膝边长大,感情深厚,看到祖母卧床不起也走不动道了,立刻遣小厮回卓府说了声,这几日就暂住方府,早晚都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
卓玉成得知后也向詹事府告了假,登门拜访,正碰上方商在呵斥大夫,这几日大夫换得勤快,哪个他都看不顺眼,老夫人的身子没半点长进。
方商头疼地盖上茶碗,交代方戚,“多请些大夫来瞧瞧,现在请的这几个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
方永也觉得这些大夫不咋行,遂提议道:“不如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
方商叹气,“我原也是有这个打算,只是前阵子出了那事,宫里的太医不是在给陛下养身子,就是在侯府里头给江玥养身子,难啊!”
卓玉成见缝插针,“父亲,民间常说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往往有真本领,倒不如去请些名声不大的,他们大都苦心钻研医道,想来不至于差到何处。”
方商一听有理,便打发方永去寻。
倒也是巧了,方永遣人到府外打听打听,还真打听出了一位神医,此人云游四方,只是暂且在方府西边巷子落脚,不日便要远行,听着倒像有几分本事。
人请到府上后,卓玉成蹙眉疑道,“这样的云游之士当真靠谱?”
神医面色不悦,转身欲走,“老夫半生行医,已过春秋数十载,从未有人质疑,若是你们不信,又何必请老夫来,告辞!”
原本方商心中也是没底,可看这神医一派浩然正气的模样,连忙拦下,“神医且慢!先前是我们怠慢了,还请神医随我来。”
神医随其入屋内诊脉,片刻后道:“老夫一观面相便知老夫人这样德高心慈的人,寿数正有呢,不过是前些日子病了落下病根,再加上摔了一跤久卧不起伤了精气,吃上老夫的几贴神药想来也就渐好了,你们只管宽心些。”
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罐子,放在老夫人鼻下一嗅,原本的昏昏沉沉、恶心胸闷一扫而空,瞬间显露出几分清明的态势来。
众人一时称奇,连忙让丫鬟拿着药方抓药去了。
老夫人听了他的话,兼之嗅了那东西,脸色红润了些许,竟有气力笑道:“长不长寿的倒不紧要,都这个岁数了,老身也看开了,只是不想受病痛折磨,日日在这床榻之上翻不了身下不了地,当真是难受。”
“老身原本还觉得乏力困倦,只一闻那物却立刻活泛起来,也不知神医方才给老身嗅的是什么?可愿割爱?”
神医拱手,“此物是老夫的秘宝,中含薄荷脑、樟脑、桉油、丁香酚。老夫人有所不知,必须从薄荷的叶和茎中提取薄荷辛,混以由樟树叶提炼制得的颗粒状樟脑粉,再加上蒸馏母丁香和蓝桉所得的挥发油,才得到这么一小管宝贝,这可是邀天集灵,祛疫辟秽,安神正魄的良药。”
众人啧啧称奇,原以为神医不会忍痛割爱,却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可这东西再珍贵,也珍贵不过老夫人的千金贵体,只要它能使老夫人病体稍安,老夫愿不收分文,将此物赠之。”
老夫人大喜,立刻叫大丫鬟花影吩咐厨房办一桌菜来,请神医在这里便饭,对其看重程度可见一斑。
神医抚须拒绝,“老夫人相邀是荣幸,只是老夫在入府前已用过午膳,只能辜负老夫人好意了。”
老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
神医又交代了一回话便要走,老夫人只能叮嘱方戚将神医好生送出府,不吝赏银。
自服了那老神医开的药方,又兼有那管子仙物之后,老夫人的精神状态一日好过一日,很快便能下地行走,恢复如初。
老神医也就登府告别,老夫人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只好赏了大把财物任他衣袂翩翩而去。
哪知数日后,老夫人的状况急转直下,病日重一日,奈何老神医已经云游去了,方府的人只得找医馆里的大夫来瞧,结果调治不效,恶心头晕后又添咳嗽吐血。
方商眼见着情况不对,心知这次来势汹汹,只怕难医,连忙亲自进宫请曾太医过府诊治。
曾太医把脉后神色凝重,“老夫人已是病入膏肓,如何会拖到今日才入宫请人?”
“前些日子遇着个神医,吃了他开的药方,祖母渐好了起来,连带着精神头都恢复了,原以为就要大好,哪曾想又病了?”方戚回道。
“神医?”曾太医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有开的药方,拿来看看。”
负责抓药煎药的丫鬟立刻将药方呈上,一同递上的还有那管已经空了的神物。
太医先是抓起那张药方细看,越看脸色越黑,又拿起那管子所谓的神物,用指尖沾了些剩余的液体,放在鼻下一闻,“这不过是民间寻常的醒神油,谈不上宝贝,只是它在短期内能够缓解老夫人的头疼恶心之症,却也使病情被拖延,无法及时医治。”
“那这药方呢?”方商面色铁青,显然也意识到受骗。
太医摇头,“问题就在这药方,看似合理,实则暗藏玄机,不过十二味药材,其中却有好几味是相克之物,单煎无甚问题,若是混在一起熬药,却会生痰生火,益气活血,加重老夫人的内火之症。”
“混账!”方商一脚踹向已经呆滞的方永,他本就腿脚不便,因此躲闪不及,跌坐在地还回不了神,那神医是他找来的,怎么偏就让他寻到了个江湖骗子?
曾太医止住暴怒的方商,埋头施针,“大人,如今当务之急是救老夫人,旁的事后头再议。”
看着这兵荒马乱的模样,卓玉成想起春坊相见那晚阿芷偷偷塞到自己手心的纸条,这一切竟然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方老夫人的滑倒,府外百姓交口称赞的神医,包括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医本人,俱是她的手笔,而他要做的,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推动一下事情的发展就可以了。
自曾太医看诊后,老夫人每日有略进些饮食,众人心里稍宽。
这夜方老夫人睡得浅,朦胧之中似乎听到什么动静。
“花影?花影?”她声音沙哑地低唤几声,只是无人应答,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睡,连烛火都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也昏昏欲睡。
“方老夫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老夫人心中一惊,连忙喘着气撑起半边身子看向窗外,窗子不知何时被打开,一阵凉风灌进来,吹得她一个哆嗦,“谁、谁在那里......咳咳......装神弄鬼?”
“才十年,老夫人就把我忘记了?”一道白影突然出现在窗边,头发披散着,看不清样貌,阴森森道:“我是李云京啊......”
方老夫人一直想要深埋在心底的记忆突然上涌,当年李家受难,李云京不知从何处察觉此事与方府有牵连,上门讨要说法,却被她差奴仆用棍棒打出府去。
听说那花一样的李家长女回府后就病倒了,再加上身上的伤未得及时医治,翻身过世了,这也算她造的孽。
从那之后,方老夫人就吃斋念佛,想要洗清罪孽,免得百年之后被这业障拖入阿鼻地狱。
可谁曾想,还没等她入土为安,李云京的鬼魂却找上了门来。
方老夫人吓得冷汗涔涔,正要扯开嗓子尖叫一声,却被人摇醒,“老夫人......老夫人.......您魇着了,快醒醒......”
“啊!”方老夫人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满面焦色的花影,她眼神失焦片刻,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花影连忙擦汗喂水,一刻也不敢耽搁。
“当真是我魇着了?窗外没有人吗?”方老夫人有些没底,但又觉得鬼神之神不免离谱。
“大晚上的哪来的人啊?老夫人这是睡糊涂了。”花影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寅时一刻,还能再睡会儿......诶,这窗户怎么开了?奴婢记得关得好好的呀.......”
原本眼皮已经要合起来的方老夫人一听,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直冒,唇色发白。
花影一看不好,忙冲到廊上摇铃,各屋守夜的婆子听着了响,捂着外衫就进屋里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