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雷雨却一阵一阵下个没完,整个岭南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
度辽将军齐信患上湿疮,原本预备启程的日子一拖再拖。
官驿请来的大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蓄着长须,背着药箱,抖落一纸伞的雨水,跟随一脸愁容的侍从上楼。
大堂三五成群饮酒划拳的士兵们抬头,咂巴了下嘴,“将军的湿疮还不见好?”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希望这次管点用,若再拖下去,圣上该责问了。”
幸运的是,官驿新请的这位大夫有点本事,日日来给齐将军敷草药,连汤药都不用吃,那湿疮却眼见着好了起来。
齐信大喜,赏金。
那大夫临走前最后给他敷了一贴草药,拿了赏金,飘飘然地消失在雨幕中。
待到午后,雨水渐渐淅沥起来,直至慢慢停下,齐信命兵从们整顿行囊,预备启程。
若是此时上路,还赶得及皇上设宴群臣,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
兵从们也一扫颓靡之气,整日待在这小驿站里,都快憋出病来了,还是回京城好,去平康里找几个美人喝喝美酒赏赏风景,才不算辜负了这等春色。
没想到马车刚行出五里路,齐信就脸色青白,双唇黑紫,两股战战,狼狈地滚下马车蹲在路边狂吐不止。
“快!回驿站!请大夫!”侍从大喊。
于是车队又调转车头,回了驿站。
刘叔一看便知这是中了毒,忙叫人去官驿找那个长须大夫,没想到早已人去楼空,几人方知中了计。
及至驿站,齐信已经昏昏沉沉,口不能言,只赖着人架到榻上去。
大伙连忙又找来一个赤脚大夫,一帖猛药下去齐将军才渐渐转醒过来。
刘叔是齐信身边的家仆,平日里说话也算管用,没想到刚提议要给皇上去信说明病体抱恙耽搁行程,却被齐信拦住了,连带着嘴里的药也咳了出来,“咳咳咳......万、万不可!”
刘叔连忙拍背,让侍女拿巾帕擦去将军挂在胡须上的药汁,“大夫说了,将军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宜路途奔波,否则只会伤及根本,不若去信给皇上说明实情,待康复后再启程入宫请罪。”
“糊涂!咳咳咳......我是边将,手里又握有兵权,本就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如今将近致仕之年,若是让皇上觉着我年老多病,必定会寻个由头职收回兵权。”齐信半靠在床头,叹了口气,“我只休息两日,咱们就启程,虽然耽搁些时日,但也还能够解释。”
刘叔劝道:“就是收了兵权又如何,将军威重,公子也少年英才,必能承继将军衣钵。将军近来身子衰败得快,更不该拿自个的身子开玩笑。”
“不必再劝了。”齐信摆摆手,像是一瞬间又老了几岁,“若是兵权被收,你以为冀州的那些老畜生能放过齐家?”
“......”刘叔见将军心意已定,只好退下。
*
金砖玉砌,红墙雕梁,御书房内,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事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乳白色的烟雾,丝丝袅袅,不绝如缕。
“皇上可是在为齐将军之事烦心?”洪通海在皇上身边做了几十年贴身太监,揣摩皇上的心思比自个吃饭睡觉还熟练,“皇上操心国事,也别忽略了身子。”
伏案看折子的晋元帝将奏疏往前一丢,盘着手中的翡翠珠串,神色不郁,“齐信迟了几日了?连个准信都没有,难不成还要朕和文武百官专等他一人不成?”
洪通海附和几声,转身递上一盏白玉盖碗,“天大的事也大不过龙体康健啊,不只是奴才挂心,娘娘们也挂心,方才荣嫔亲自送来了这碗参麦汤,说是红参与麦冬所制,最能补气安神,皇上您用些。”
晋元帝接过玉勺,用了大半碗,“荣嫔有心了,你明日亲自将造办处新做的那盆画珐琅蜜蜡佛手盆景给她送去。”
“奴才领命。”洪通海将玉碗撤去,乐呵呵地说道:“谢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像荣嫔这样聪慧伶俐的女儿竟然有七个。”
晋元帝接过巾帕擦擦嘴,帕子轻飘飘地落到托盘上,“然儿年轻、漂亮,又一向侍奉勤勉,虽偶有骄纵,朕也愿意纵着她些。”
“是.......荣嫔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如此得皇上的宠了。”洪通海眼睛转了下,该说正事了,“皇上,钦天监正使梁大人正在殿外候着,说是有要事禀告。”
“梁玄?”晋元帝站起身,走到高座之上,“传进来吧。”
得召后,梁玄低着头稳步入内,一撩官服跪下,“微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怎么突然过来了?”晋元帝闭眼扶额,神色倦怠,他现在越发觉得精力不如从前,尤其是到了暮春,总爱犯困。
梁玄深吸一口气,“回皇上,钦天监这几日观测星象,发现荧惑之星入太微之象日盛......这可不是好兆头。”
晋元帝坐直身子,神情凝重,“你说的可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朕先摘了你的脑袋。”
梁玄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微臣不敢。”
“行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晋元帝疲惫地摆了摆手。
梁玄离开后,洪通海贴心地站在晋元帝身后,替其按揉太阳穴,“陛下不必太过忧虑,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何来什么荧惑之星?钦天监这些官员总是爱大惊小怪些。”
“呵,这可未必。”晋元帝冷沉着脸,“眼下边官都已入京,唯有齐信在路上一拖再拖,这荧惑之星保不准就是他。”
洪通海连忙道:“皇上息怒,齐大人年事已高,岭南道又偏僻难行,兴许是因着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在路上耽搁了。”
“呵,不得已,你自个看看两日前风宪官所呈折子。”晋元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抽出一本摔到洪通海面前,脸色难看。
洪通海这下头也不敢按了,立刻跪倒在阶下,“皇上恕罪,奴才怎配看这些折子?奴才也只是想着齐将军向来本分,戍边多年也不曾生出什么事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巴掌一下一下地落在他那皮糙肉厚的脸上,劲道之大,竟也当即浮现起一块红巴掌印,“奴才有罪,不该妄议......”
晋元帝闭眼靠着,只当作没听见,但细看仍可发现他眉头微皱,又是几下过后,他才出了声,“行了,小惩大戒也就是了,你从朕登基起便一直在身边服侍,说话做事自然该比旁人多个心眼。”
洪通海感激涕零,放下手连连磕头,眼里蓄满泪花,“奴才谢皇上提点。”
话毕,仍是跪着不敢起身,他和朝官走得近,皇上是看在眼里的,借齐将军这事在敲打他呢。
“既然你不敢看折子,那朕就说与你听。”晋元帝冷声道。“民间有传,度辽将军齐信认为自己劳苦功高,戍边多年,也不过是个三品的杂号将军,因此心存不满,故意拖延进京,想下朕的脸面。”
“沿途上但凡其途径的官驿候馆,必是歌舞升平,与地方官员牵扯不清,如此逾矩作为,又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这会无论晋元帝说什么,洪通海也不敢再为齐信说一句话,皇上不会光凭着民间传言就动齐信,但自己的小命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罢了,你起来吧。”
洪通海低眉垂目地站到晋元帝身侧,闭嘴替他添好热茶。
晋元帝抿了口,“金花茯茶?这茶似乎还是前些年度辽将军进京时所献?”
“是。”这是洪通海得知近来京中物议如沸特地备的,想叫皇上念及齐将军往日苦劳,现在却是一句也不敢多说。
盖碗落在桌上,茶水晃荡好一阵后终于平静下来,“茶是好茶,人就未必是了。”
十日后,齐信抵京。
还未入府,就风尘仆仆地进宫谢罪。
乾龙殿内恰是晋元帝与汝阴王在对弈,齐信偷偷打量了眼皇上平静的神色,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面上作出十分懊恼的模样,“微臣因身体抱恙归京日迟,罪叩陛下,王爷......”
晋元帝没看他,反倒同汝阴王介绍,“这位是度辽将军齐信,驻守冀州多年,甚少归京,你应该少见。”
褚霁从描金缠枝莲纹盒里捻起一粒黑子,余光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纵使少见,儿臣也听过度辽将军之名,倒是盼着将军能早日夺回北冀失地。”
齐信长拜,“臣有罪,待回到冀州必定被坚执锐,早日收复北冀。”
“皇儿这就是难为齐爱卿了,爱卿已过天命之年,早该致仕安享晚年,朕却以国事累之,使之殚精竭虑,坏了身子,往后这些事便交给后生去做吧.......”晋元帝落下一子,语气平平。
齐信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反驳,还未开口,便听汝阴王笑了声,“父皇这般何尝不是在为难齐将军?冀州虽为边州,却得淄水、平水两江交汇于此,钟灵毓秀,物饶丰富,人烟阜盛。且自古以来,便是兵家争夺的重地,将军在此辛苦耕耘多年,怎可能说放手就放手了?”
齐信背后冷汗涔涔,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人人皆惧汝阴王,三言两语,就足够叫他掉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