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风好人静,春光莹斋,方丈让两个小和尚去山下不远的地方化斋。
陈绾月独身在这儿住了有七个月,因不愿扰到寺院清净,宫中侍从随来的仅有五人,柳嬷嬷三个与新入宫的两个宫婢。
南安庙的香火突然旺盛不息。第一日尚书之妻携女求姻,事毕特来参见皇后,第二日杨提督忽来大张旗鼓做法事,为麾下死去将士超度魂灵,多情至此,陈绾月听闻后,早早地梳妆素描以显庄重,共践精魂。
第三日,颇有名声的年轻人揣诗稿呈上,陈绾月亦无轻慢,拆开一一看过,尽是些感沐皇恩浩荡与帝后倾城的壮丽诗词歌赋。
后面还有诸如此类许许多多不能尽言的明仓暗事。
一个是求她过目,好为自己女儿以后入宫有个铺路捷径,一个是专借公事顺私事,掠帝后容色以饱眼目,一个是当面呈诗,横看是美人壮丽,侧看露出那人袖中藏角是政论。
这么几日过去,样样皆是不可推却的合情合理事,陈绾月来寺庙本为清净,不料竟反不如在宫时清闲自在。
陛下不曾封妃,杂务有掌宫太监分工协作,用不到她协理后宫忙如陀螺。说起皇家子嗣,皇帝本人却敢自不着急,若对他诉衷肠,说甚么责任上心,倒反来将她理论夫妻情浓不宜分,故子嗣也轮不到她发愁。
也就遇到节下同乐、春蚕新出,国宴家宴等事宜会较为忙碌,在其位当要尽责,她试回想这两年以来,所能做到的皆已尽力而为,倒也无愧于心。百姓寄予厚望的皇帝陛下亦是如此。
只在七个月前,韦延清御驾亲征,领兵势要去北方作战收复国土。朝中有死忠大臣把关恭候,时刻提防皇权削弱,陈绾月作为帝王的枕边人,又有众人口中“曾有太多风霜但仍能得帝王宠爱的真正红颜”之称,不可能不受仔细人防备。
因此她虽没有什么父母兄弟,也从宫中来了寺庙长住,以避人耳目。但韦延清不在,她也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必要替他看好江山才行,故她和那些臣子一样,从内中关注着朝堂动向,防有不测。
转眼七个月过去,除了应酬多些,也没别事发生,一切如常慢慢流动。
就在不久前,边关传来捷报,帝王亲征大获全胜,克日班师回朝,举国欢庆。
大约在明日,文武百官将于新亭迎接帝王将士凯旋而归。
陈绾月本意提前回宫,碧顷已经把要带回的替换衣物、妆粉首饰都收拾齐整,车驾也都备在山门外等候,李皎然突至并拦住了她规矩行礼,以一事相求。
这件事她做不得主,而皇帝却能做主,李皎然自己也能做主。
然而必要她做中间人才可。
陈绾月十分两难,若答应了李皎然,则对不住韦延清,若不答应,则又辜负这位前朝公主的心胸。还有就是,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如今虽说聚不经常,但胜在花蕊仍开,感情不相断。
可若是她这一去,再重逢又是今夕何夕?
陈绾月沉吟道:“对你来说,这不是小事,对我朝来说,却是可以婉言拒绝的偶然交际。”
李皎然微微一笑,脸上浮现一闪而过的苦涩:“皇后娘娘放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请求,前朝已亡,皇兄也不在了,现在的我已是孤若浮萍,漫无根基,本不意苟活于世,转念一想,却又对不住前人身姿,故主动请求和亲,实是皎然有心活下去的唯一出路,还请娘娘和陛下成全。”
韦延清收复失地后,周边小国大多顺势依附,其中有个濯云部落兵强力胜,首领亦是有智识的勇武之人,韦延清颇为欣赏,濯云部落对誉朝称臣受封后,向誉朝发出了和亲请求。
韦延清在信中虽未明说,但大概意思是现今没这个必要。
两国和亲,少不得公主出塞,然三位公主都已婚配,且皇族亲情深厚,自然不愿骨肉分离,可别朝美意,拒绝又显轻视,若以皇亲国戚或官员大臣的待嫁女儿补上,却又让臣子忍受骨肉分离,皇恩凉薄。
故他思来想去,并非不可推辞,倒不如另作约定。
陈绾月把眉一皱,这却更麻烦了,若真以前朝公主去和亲,本朝皇帝岂不叫世人猜觉“斩草除根”的狠心?就算没这么严重,多半也会想他两句不好出来。哪怕韦延清不在乎这些,她却不能不为他思量。
也要反复思之,为皎然姐姐的终身考虑。
和亲不是小事,可能获得首领尊重,也可能受尽冷落,更有甚者活不过三年。
“既是你恳切请求,本宫没有不应的理,也不能不成全你的大义,只这件事也不是本宫说了算,有什么话,等陛下回来,本宫自会转达,到时容陛下斟酌国计再作定夺也不迟。”
李皎然行拜礼退旁恭送。
陈绾月最后深深看了李皎然一眼,停默良久,乘辇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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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困花倦的好时节,陈绾月装扮整齐在宫等待,钗摇静美,百花初露,从窗内看去,殿外春情洋洒,满满生机盎然。
她手托香腮漫追寻,前是离情,后也是离情,不免感到伤春。
今日帝王凯旋入京,而她的夫君也终于要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不及等到韦延清回来,昔日的玩伴又将离去一个,往事难刻画,只余今朝断肠人,如同年华般渐渐迟暮,属于她的花儿也会一朵一朵凋零。
陈绾月越想越禁不住自怜,索性将无限柔情引用玉瓢泼下,回味悲怀个够。
然而正要以伤攻伤流出一滴泪发泄时,她的身后忽有一双手捂了过来,及时地道:“有没有想朕?”
她先是一愣,随即大为惊喜,急忙拨开那大手,回过身去看他的形容。
果然消瘦了不少。
再一细看,他的银甲也早褪了下来,这才没有声响。陈绾月心跳怦怦,起身要行礼,被韦延清拦住说不用虚礼。她抬头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儿也没,臣妾都没能迎接。”
韦延清坐下喝了茶,不疾不徐道:“想看看朕若不在,你相思无解,会困成什么样子。”
陈绾月脸颊飘红,又娇又羞道:“人家不是好好坐在这儿。”
“嗯?”韦延清含笑抬眸,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撒娇,明显想了一想,会意去抱娇俏可人儿去了宽绣榻上,“就这么想朕?”
陈绾月也有些不大好意思,毕竟方才那一声儿着实太羞人,但那也是因为他言语挑拨在先嘛:“陛下让让臣妾不可以吗?”说着,伸出手臂攀去男人肩颈上方。
甚好,这又是一句切实的娇意温暖。
韦延清低眸看那脸庞儿半晌,不觉哑然失笑道:“今日是怎么着?娇气。”
其实他心知肚明。
陈绾月酡红着小脸,只能答道:“绾儿真的想陛下了。”
本该是欢喜的语气,可不知为什么,说出来时却又变得委屈,眼尾也湿润滑下珠泪来,无知无觉牵动着韦延清的视线,直深进心脏里去。
他抚摸她的鬓发,耳垂,又一路向下,握紧她的腰。
“有多想?”
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也带有微显克制的颤抖,被似笑非笑的语气遮掩。
然而不等她回答,只是一个抬眸,韦延清就已做出安慰的策略,亲手揾去她的泪,轻解罗带,互诉衷肠一番,得鱼水之欢。
她眸中仍含着泪水,只不再是为离情感怀的泪,而是陌生又熟悉带来的情动。
“陛下……”
“朕在。”
“最后谁都会离开,对吗?”
或许,她可以问一问二哥哥。
韦延清道:“没有人会一直在,但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又一次夺走她所有的心神,陈绾月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了。
她终于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他既霸道又强硬的驱赶下,连回味的机会也不给她,只能一直往前走,和他一起往前走,不再回望已经逝去的落花流水,只看今朝、明夕。
陈绾月道:“臣妾突然发现……”
“嗯?”
“臣妾原来这么爱陛下。”
爱到心甘情愿一起与他看碧海苍天,月升普世,即使生命有尽,人事无常。
韦延清也不去争为何是突然,只是笑道:“说什么傻话?我们是爱人,也是要相守的家人,你不仅要爱朕,还要一直爱朕。无论如何变迁,只要我们的家园在,爱就会有延续寄托,开满花园,什么时候你采摘下一枝来看,不管摘了哪一枝,那花儿开得一定都很好。”
他们的爱,将有始有终,在秘密花园里欢快存活。
生,在花园。死,亦在花园。
别人可能会一个又一个离开,但相爱的他们总要有个承载。
几个月后,李皎然如愿出使和亲,而陈绾月的身边仍有那么一个人陪伴。也许她所熟识的亲近之人都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而对于她来说,大抵只是为了和那个不失散的人一起看尽物是人非事事休,沧海如轮转,谁去谁留空愁欢。
不如一杯酒敬上天。
后来,韦延清实现了诺言,在这座世外花园的核心,又深思熟虑加注了唯一。
——皇天后土,伉俪情深,肯恕朕过,一世双人。
一道朱笔批就的圣旨昭告天下,皇帝决意承不能为皇室繁枝之罪,宁悬置后宫。
即使有很多人反对,他也一直坚持了下去。
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喊着“二哥哥”的幼时宝儿,豆蔻宝儿,披红宝儿。
他也为她以后白发如雪,只为他披白。